文/任彩虹
1鸡还没叫三遍,村里没个静了。
麦芽爹杵着拐棍从下槐院往上槐院走,步调慢吞吞地,像是往前挪。
咯哇一声,又咯哇一声,挨家挨户的连扇门被杵开了,手脚瓷揣的老婆婆顾不上系裤腰带,攥紧尿盆子往外赶。甭瞅不搭眼的活儿,倒是见天要做的头茬事。不能磨蹭一会儿,小会儿都不能。要是出门撞着麦芽爹了,脸面臊得能往地缝儿钻。
再说嘛,麦芽爹怪哩,撞见碎媳妇出来倒尿盆,就不一个劲地呼哧喘气。黑脸脸朝空中一唾,绕弯儿就走。还绕啥弯儿哩,谁家犄角旮旯能没了这宝物,想来不能。麦芽爹能没么,想来没不了。麦芽娘能没么,想来更没不了。如若麦芽爹撞见得是跟自个儿年纪相仿的老婆婆,麦芽爹就没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嘴里发出来的是噗地一声冷笑,朝边啐几口唾沫,说一句:“该臊哩,撞见老婆婆倒尿哩”,便扭头杵他的拐棍了。老婆婆窝了一肚子气,偏又没法动嗓子,尬着脸脸回屋了。
恋窝的后生才不哩,搂紧碎媳妇腰身就是不起来。不想起归不想起,心境还是被拐棍杵地声搅乱翻了。睡又睡不着。也就不情愿地钻出花被窝,扯着脖子嚷开了:“怂老汉不是人,怕死没瞌睡,自个儿不睡还不叫人家睡。难怪婆娘不叫搬到上槐院,活该么,活该么。”
爱嚷叫嚷叫去,只要不嫌把嘴瓣儿磨薄,不嫌一起来心里疙瘩摞疙瘩,嚷叫啥话嚷啥话,没人嫌。即便是嚷叫个山路十八弯,把老麦家的祖宗带出来,都没人嫌。麦芽爹老喽,半截身子挨土的人了,耳朵成样子货,声音再大都听不见。只是骂归骂嘛,莫在麦芽爹眼角底下骂。麦芽爹耳朵聋,活老了,这是避不开的事实。但他的眼睛不一般,能瞅清村里人的模样,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咂摸得透。甭说是在骂他,就是心里对他起上一丝不悦意或者说是一丁点的埋怨,他都能揣摩得来。村里剩下的几个老辈人,躲到背阴处一个劲地晃脑袋,说麦芽爹活老喽,老成精喽。
甭管麦芽爹是没活透还是老成精,麦芽娘就是恨他。一恨呢,就是一辈子。要么说嘛,麦芽爹这把年纪了,老两口还不在一窑屋里滚被窝。麦芽缠了娘多少回,说是叫爹搬到上槐院。麦芽娘脸脸往下一沉,难听话厮跟着就来了,搬,搬,搬他娘的后腰去,只要我瞅一天日头,喝一碗白开水,横竖他都搬不成。
麦芽听了,心里团了一疙瘩子黑云。她将五花八色的好话给娘说尽,娘攥住理儿死活不依。还说驴圈的土炕耗着,也甭想,想也白搭。
麦芽杠红着脸脸,说娘的心硬哩,赛过大浴河的石头。爹为吃顿饭,为喝碗水,见天哐哐个几来回。要是绊倒了,没命了,肠子悔窟窿了都来不及。麦芽娘愣是不依,还说麦芽瞎掺和,说女娃家话恁稠、恁黏、恁憨,小心寻不下婆家。
麦芽将脸仰得老起,眼巴巴地期待娘能往下说。这一刻,麦芽娘满脸满眼都是仇恨,就是不往下说,一个字都不往外吐。麦芽愣愣地望着娘,脸神走样儿了。
麦芽脸上这种让人后怕的神色,是娘惹出来的。说实心话,麦芽觉得娘怪哩,她很想知道娘为啥要这般待爹?她也很想知道,爹究底是做了啥戳破天的事情,叫娘如此记恨,记恨了一辈子?麦芽想弄明白,瞪大黑眼窝又去问娘,娘吊脸脸不做声,问不出个眉眉眼眼。麦芽不甘心,跑去问爹。爹皱皱眉头,手往起一扬,说碎娃娃往边耍去。从爹慌慌的表情来看,分明是另有隐情。麦芽起疑心了,直愣愣地盯着爹。起疑归起疑,爹不言语,呼哧呼哧直喘气。疑心在麦芽的腹中又嵌了几疙瘩,疙瘩跟鸡蛋一般大,跟拳头一般大。这种不明不白的疙瘩挤挤挨挨的,杵在麦芽的心里。
麦芽一天天地长高,爹娘一天天地变老,嵌在麦芽肚里的疙瘩,一天天地增大。
2麦芽的记忆里,没瞅过爹娘在窑屋里打过呼噜。就是到地里挖蔓菁、掰苞谷、割荞麦花、摇辘摆耱、也没见过谁扯过谁的手。两人不是你前我后,绷着黑红脸掐几句。就是离得八亩十丈远,说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村里人好热闹,见着麦芽娘就打趣:““两口子摆鸳鸯阵哩,把项绳没抻展。”
麦芽娘脸脸往边一拧,懒得磨嘴。一闲着,嘴巴子倒是没个完了,逮住空就亮嗓子咒麦芽爹。咒麦芽爹是瞎货,咒麦芽爹提不起胯裆,还咒麦芽爹被臊狐子[臊狐子,当地民间将狐狸叫“臊狐子”,因为狐狸碰见人便会放屁,臊味难闻。]缠魂了。
麦芽听呆了,觉得娘醉了,又好像不是。娘嘴里的那些货啊,裆啊、臊狐子啊,对于麦芽来说甚是稀奇。麦芽不明白娘嘴里说的都些啥,想破脑壳子都不明白。她偏又想弄明白。不晓得该问谁?她还是想到了娘,又想到了爹。究底呐,还是没敢问。
麦芽半睁着眼睛装睡了一夜,算是理明白了,先问娘还是把握些。娘每夜一落麦秸枕,都会搂住麦芽。还把麦芽搂得老紧老紧,紧得麦芽喘不过来气,身子老往后退,老往下缩。
麦芽从炕上一爬起来,热腾腾地又去问娘。娘被麦芽的问话惹恼了,脸跟糜子窝窝一般黑。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硬倔倔地戳出来几句话:“莫问莫问,碎屁眼娃娃莫乱问,问来问去地小心黑老鸹叼舌头,麦芽成扁扁了。”
一听娘的话,麦芽将嘴巴抿得老紧老紧,眼珠子不敢咕噜一下。只怕黑老鸹把舌头叼跑了,麦芽跟扁扁一样了。扁扁不会说话,打娘胎嘟噜出来就不会说。见天就晓得用手胡乱比划,比划来比划去的,比划不来个眉眉眼眼,嘴里只会发出嗷嗷嗷嗷的怪叫,连槐树上的鸟都吓不走。鳖眼眨矇着眼睛遭怪哩,跟在扁扁沟蛋子后面,嚷叫扁扁是浴河里的癞蛤蟆,见天鼓一肚子气,瞎叫唤。还学扁扁想说话而说不出来的急促劲儿。扁扁恼火了,弯腰捡起一土疙瘩,照住鳖眼的嫩脸脸一撂,土疙瘩在空中一晃悠,划了个长长的弧线,鳖眼脸上生花了。鳖眼忍不住疼,呜呜呜地嚎哭。憋眼嗓门儿亮骚,没嚎几声就招来了他娘。鳖眼娘嘴巴泼,是个麻糜,做事更是麻糜不分。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照住扁扁的沟蛋子就是一脚,还嚷叫说扁扁是大头怪,她非吸了扁扁的血不可。这一脚下去呀,没个轻重。扁扁被踢得捂住肚子直往地下溜,一阵撕心裂肺的嗷嗷声从扁扁的喉管里发了出来。
动静闹腾大了,鳖眼一吸鼻子,惊跑了。憋眼娘紧跟在鳖眼沟子后面撵,鞋壳子都跑没了,还一个劲地嚷叫着,憋眼哟,憋眼哟,憋眼哟......
扁扁在太阳底下晒沟蛋子,撅着沟蛋子走路,起码有好几个月。一想起这些,麦芽心里就生怕。似乎扁扁真被黑老鸹叼跑舌头了。麦芽越想娘的话越生怕,再没敢多嘴问爹。只怕爹和娘的回答是一模一样的,只好闭住嘴了。就算是闭了嘴,麦芽的心还是素净不下来,她咋着都放不下心里的这份想来着。她希望爹和娘能到一窑屋里打呼噜,她希望爹和娘能脸对着脸说话,也希望爹和娘干活的时候能发出爽朗朗的笑声。偏偏爹和娘没人听她的。像是专跟她作对一样。她要他们好,她要他们在一撘,他们偏不好,偏不在一撘搅。看她麦芽儿能猴急成啥样儿。
麦芽急哭了,哭得不是一两回,回数多得数不清。回数再多,娘不清楚,爹不清楚,麦芽自个儿清楚哩。麦芽一想哭,就躲得老远老远,远得爹娘瞅不着。她不愿娘瞅着,也不愿爹瞅着。麦芽娘和麦芽爹咋都不会想到,碎碎个麦芽儿会大老远地躲到金针窝窝,对着灿灿的黄花嚎哭个多半天。麦芽哭够了,嚎累了,哭到哭不出泪了,这才不情愿地回了屋。
麦芽的单眼皮成双眼皮了,红红的,胀胀的。娘一伸脖子,仰脸蹿出来一句,咋咧么?
麦芽瞅一眼娘,想把娘犟一句,说是被野[野,方言念ya]蜂蛰了。但麦芽把话咽回去了,硬是没犟娘,也没说被野[野,方言念ya]蜂蛰了。只是淡淡地吐出来两个字,没咋。
娘信了麦芽的话,没当回事儿。
麦芽爹和麦芽娘依旧老样儿,谁不搭理谁。时间一晃悠,两人头发挂白霜了。爹和娘的事儿,依就杵在麦芽心里,疙瘩儿早生成了大疙瘩了,一个紧挨着一个。天一变脸,疙瘩儿就疼。若是一不小心被揭起来,疙瘩儿更疼,疼得能要了麦芽的命。
就是这疼啊痛啊地,牵着麦芽的碎手儿,将麦芽一次次地带到小时候。一开始,那些记忆在麦芽的脑海里泛硬泛黄,渐渐地,就变清晰了。
麦芽婆还在的时候,麻婶和豆婆一瞅着麦芽婆,大老远就一个劲地嚷唤,新娘哟,新娘哟......
麦芽婆听着了,脸上满是笑,应答得脆格生生。
麦芽好生奇怪,仰起脸脸问婆,婆哟,人家嚷唤新娘,新娘哟。婆还好意思答应,惹笑哩。婆哟,新娘是要穿红袄袄红裤裤红缎子花花鞋,还要罩绣花的红盖头。前几天,骑在黑驴背上回娘家的王来媳妇,脸蛋白生生的,一指头能掐出水水来,要说多嫩有多嫩,那才叫新娘哩。婆哟,你头发白了,两颗大门牙都没了,脸上满是褶褶皱皱,身上穿的不是黑颜色就是灰灰色,面汤子浆得梆梆硬,还把身子磨得咯吱响。嗯,一点儿都不美,还死难听。婆哟,常惹您走神的连襟水红袄,跟王来媳妇的没法比。我长大了,不当你这样的新娘,我要当王来媳妇那样的新娘,又年轻又漂亮,还穿一身红,把旁人眼窝耀花咧。
麦芽婆瞅着麦芽认真的样儿,嘻嘻大笑,脸上的褶褶皱皱不见了,还一个劲地诡笑。麦芽不晓得婆究底笑个啥,也跟着婆一个劲地憨笑。
笑着笑着,麦芽婆的笑声戛然而止。麦芽也止住了笑,瓜呆呆地瞅着婆。
麦芽婆用糙手捏了一把麦芽的脸蛋儿,麦芽的心咚咚咚地乱蹦,能蹦跶到腔子外面。
麦芽婆又朗声笑了,笑到嘴唇儿打抖,身儿生颤,笑到颧骨凸得老高老高。
麦芽被婆的笑声吓着了。缩着脖子喊婆哟,婆哟,婆哟......
麦芽婆齐格茬不笑了,朝麦芽哦了一声。
麦芽望着婆,眼神里有了期待。
麦芽婆不等张口说个字来,眼边湿漉漉的。憨芽儿,婆当初来到咱屋,有人问过婆类似的话哩。没想到隔了多年,俺麦芽儿也问。
唉,从那儿搭牙哩?麦芽婆叹了口气,咂巴了一下舌头,这才正儿八经地开口了,婆不愿提那些不搭牙的话儿,想起来受不了,想起来心绞痛,婆活不过来了。
3婆十四岁就嫁人了。
穿了一身新崭崭的红衣裳嫁人了。
那身红呐,像团火,把婆的脸脸映得通红通红。记得婆结婚还没四个月,哦,估摸是三个月零十九天吧。村里来了一伙抓壮丁的,要将你炳爷抓走。婆把嗓子嚎干了,没能挡得住。那伙人将婆往边一推,婆轻飘飘地倒下了,爬起来不见你炳爷了。婆跪地唉咳咳了好几天,没顶一点用。你炳爷一走啊,十几年没音儿了,连张纸片片都没有。
婆心里憋得闷气,老惦记着人家。拐着小脚常去庙上,跪求神灵能保佑你炳爷平平安安。婆去庙上的时候,都不空手,往腰间别三个麻钱。
有一回,婆跪地儿问你炳爷在世上么?
有个声音飘飘忽忽地附到婆耳窝,说是在世上哩,在世上哩。
虽说婆不相信,心里暖呼呼的,眼里有了光芒。婆用袖角揩揩眼泪,颤悠悠地下了山。
婆逢人便说,俺炳森还活着,俺男人还活着哩。麦芽啊,你不晓得,婆那高兴劲儿,把外人吓美了。有说我瓜得不轻,有说我瞎折腾。更有人乱嚼舌头,说是我想男人的胯裆想疯了。这些话难入耳,婆耳窝生老茧了,没往心里去。才不管他们说些啥,呆也罢,疯也罢,婆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等着你炳爷。
等啊等啊等啊,等下去就是几个年。这几年里,老炳家前后出过三个丧事,把婆作难扎了。婆说出来你都不信,家里出了些愁肠事,婆没回过娘家,一次都没回。想来是婆命大,把命没搭上,多多少少给婆身上罩了些传奇色彩。
白天心慌不守舍的,算是好熬,颠脚掌跺阵子硬挺过去了。婆怕得就是夜里,不安分的男人隔三间五地常来敲门。有得干脆爬到屋顶,往下投瓦片片、甩树枝枝、撂土疙瘩,反正啊,手里逮住啥就往下撂啥,一撂就是一堆堆,满地儿都是。婆没敢顶嘴,瑟瑟地缩成一团,整夜整夜不落枕,心神恍恍惚惚。有天晚上,天上挂了几颗星。有人搭木梯子从院墙进到院里。婆以为是匪来了,吓得把门栓子摸了几回回。插上了还不放心。光脚用瘦身子死顶住。麦芽啊,婆哪能顶得住?别说是婆哩,就是十个婆也顶不住那两扇门,门板薄兮兮的,稍微有力气的男人一脚能把门扇踹个八片子。
婆吓白了脸脸,横空抡来了一巴掌,一大巴掌呐。这一巴掌下去,婆昏厥了,被人背到别处了。沿途翻了几座山,淌过几条河,婆都不晓得。天一亮,婆醒了,醒来就躺在你爷的炕头,身边围了一圈人,都些生脸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的低的,就连穿猫儿袄猪儿裤的鼻嘴娃儿也嚎叫着凑热闹哩。哦,婆忘了,炕头还坐了些人,将婆连推带搡,婆吓得浑身乱颤,直往炕旮旯里缩,缩着缩着,蜷在旮旯里不动了。说到这里,婆眼角一闭,淌泪了,连声音都打着颤儿。
麦芽也打颤儿了,死眼儿瞅着婆。婆愣怔了一炷香的工夫,咽了一口唾沫,就又说上了,婆是被抢过来的,是被你爷的大哥,也就是你大爷抢过来的。他那一巴掌啊,够狠哩。你瞅瞅,瞅瞅,落疤疤了,死难看。说真的,一提说起你大爷,婆心里就生恨,恨透了,恨得牙关子直冒火花花,恨得喉咙里咕咕咕地响不停。婆那阵儿年轻,也忘了这一带的老规矩。指着你大爷的塌鼻梁大骂过好几回,这骂也骂了,恨也恨了,婆现在不恨了,也恨不起来了。婆手往腔子一扑簌,啥都看开了。还有啥恨气的,都是一家人么,天爷爷这般拨弄,总归是有理由。跟命死磕,磕不过。不如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儿来。至于你大爷么,麦芽儿没见过。你大爷大名叫踅踅,小名叫狗食。塌鼻梁,鼓凸眼,脸上瘦筋筋的,一层干皮包着骨头。腰里常系个红裤带,一截子红老探在外面。走路的时候,那一截红一晃悠一晃悠的,耀眼窝哩。啊哦,婆记起来了,还有人嚼舌头,扎耳窝的话赶着往你姥的耳窝里钻。说你大爷是瞎货,有意图,想勾引桂郎家的大奶子婆娘。你姥枯皱了一下眉头,歪脸脸呛了人家一句,究底是一句啥话,婆不记得了。反正啊,话挺酸的,像是带了个鳖字。别小看这个鳖字,酸得人家脸都没地儿搁。后来,你大爷是被外人用盒子枪打死到西沟沿边,身子打得稀巴烂,是你爷这个小兄弟收得尸。老大可怜哩,头颅是麻木匠用一截桐木刻的。我问过你爷,老大咋晓得炳森遭抓壮丁了?你爷支支吾吾,样儿很作难,没道出个子丑寅卯。婆瞅着你爷的样儿,胸口直喊叫着疼。想来你爷是包庇你大爷哩。俩弟兄穿一条连裆裤,不护短才日怪哩。
往后婆晓得了,你大爷抢婆来是给他兄弟冲喜哩,你爷的女人蹬腿脚走了。那女人年纪轻,皮肤白,腰身细溜溜的。都说面相上比婆年轻好几岁,叫个刘白能。听听,像和婆是亲姊妹哩。其实啥都不是,八竿子搭不着。婆被抢过来后,村里人都喊婆新娘,新娘。有得还喊婆花娘,花娘,喊得可欢哩。有人愣叽咕说婆是刘白能的姊妹。婆老纳闷,我不叫新娘,我也不叫花娘,我娘我爹老喊我喜能哩,我有名有姓,叫刘喜能,我跟刘白能不是姊妹俩。我给村里人解释了不下二十次,没个人听我的。他们依然喊我新娘,依然喊我刘白能的姊妹。婆也就不再费唾沫了。新娘就新娘,姊妹就姊妹,都暖一被窝了,还在乎个啥哩,爱咋掰扯就咋掰扯,由他们嘴巴神气去。后来啊,婆还是禁不住地问过老辈人,人家过得桥比婆走的路多得多,一两句话就说清爽了。说父辈中最小的那位称做碎大,他们的配偶则被称作新娘,或者说是花娘哩。
麦芽跟鸡啄米似得点着头,俺婆真不容易,恓惶哩。麦芽大了要对俺婆好,让俺婆穿新衣裳,好吃的搁一蒲蓝,满满一蒲蓝,多得能把蒲蓝盖掀到一边去......
麦芽婆依然在对麦芽说着,后来哟,婆听说你炳爷变豪气了,成气候了。还听说你炳爷在九月天回来过一回,传言说你炳爷骑着高头大马儿,腰间别着盒子枪,还带俩警卫,排场得很。村上大大小小几辈辈人高兴坏了,算是开了眼荤。
你炳爷回来的时候,炳家门上挂了把锈锈子葫芦锁。你炳爷摸着葫芦锁儿,手抖了,腿软了,多半晌才打开葫芦锁。一推门,院里的蒿草有多半人高,满眼凄凄凉凉。你炳爷快步进了屋,被子还是原来摆置的形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土。墙角悬挂着串咬虫虫馍的红绳子。一瞅那凄惨景象,你炳爷抱头跪地大嚎,嘴里一个劲地喊着媳妇儿,媳妇儿,炳森回来了,炳森回来了。可怜呐,在场的人陪着你炳爷一撘落泪。
麦芽婆的声音里夹了哭腔,眼角红红的,一旁的麦芽也跟着抹眼泪。
据说你炳爷哭了好几个时辰。难怪啊,你炳爷以为婆死了,饿死了。其实呐,婆被你二爷抢跑后,村里人觉得丢面子,嘴巴上就不提婆了。你炳爷回来了,没人敢在你炳爷面前提起婆一个字。你炳爷大惑不解,骑着高头大马儿急猴猴地赶往我娘家。
娘家老人辛苦了一辈子,早没了。娘家兄弟提溜不起事,当婆不在了,去那边了。你炳爷往桌上搁了四十块现洋,驱马而去......
麦芽仰起脸脸,冷不丁插了一句,婆哟,往后再没见俺炳爷?
没,永远没见。在你炳爷心中,婆永远失遗了,陪黄土去了。这样儿就好,这样儿就好。将嵌在婆心里多年的疙瘩解开了。婆对你爷有个交代,对你炳爷也就没得记挂了。说完,麦芽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麦芽夹着哭腔,急促促地问婆,婆哟,俺心里也长疙瘩了,一嘟噜一嘟噜地长。哼,都是因为俺爹娘。人家爹娘都在一撘,弄啥都一气哩。俺娘和俺爹咋不在一屋里打呼噜?刮风打雷的时候,娘明明害怕,嘴上还说不怕,不怕?婆哟,俺娘憨实实了,瓜透透了......
麦芽的话没说完,麦芽婆没顾上接话茬,苜蓿就在外面嚷开了:“麦芽......麦芽......紧赶往下槐院跑。你爹老病又犯了。”苜蓿催促麦芽的声音跑调了,跟平日个不一样,震得麦芽耳根子噔噔噔地响。
苜蓿就只几句话,将麦芽从弯弯曲曲的记忆中惊醒了。
麦芽发了一下怔,拔腿往外就跑。她跑得老快,跑得脚掌子生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眼边生了泪疙瘩,跑得嘴巴子没个歇缓——
爹爹爹......
爹爹爹......
麦芽爹躺在土炕上,屋里黑乎乎地,整面泥坯墙斑斑驳驳,年代太久远了。麦芽摇了一下头,挥手抹了一把泪,急急地上了窑炕,窗扇呼啦啦地被打开了。一抹微弱的光芒从窗缝间透了进来,落到麦芽爹的脸上。
麦芽爹微闭着眼睛,脸脸白煞煞的。
爹爹爹......麦芽使劲地喊着爹。
麦芽爹不言传,眼皮子不抖一下。
爹爹爹......
麦芽不管咋着喊,咋着叫,她爹就是不言传,就是不动弹。
爹爹爹.....
爹爹爹......
天好冷好冷,只有麦芽的哭喊声在空中忽忽闪闪,飘飘浮浮。
4麦芽娘来了,终于来了,来到了多年没踏进半步的下槐院。这里的一切,说是熟悉,又很陌生。还没进门槛,麦芽的哭喊声闯进麦芽娘的耳窝,麦芽娘疯了般地扑向屋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麦芽爹,嘴唇微颤了一下,发出一连串令人惊悚的笑声来。
麦芽被娘的笑声唬住了,怯怯地喊叫着——
娘娘娘......
娘娘娘......
麦芽娘中邪了一般,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摸,嘴里嚷嚷着——
天喜,天喜......
麦芽娘没能唤醒麦芽爹,声音再大都没能唤醒。
麦芽娘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虽说麦芽爹在世时,两个人一个不待见一个。即便是麦芽爹到闭眼的那一刻,麦芽爹也没能搬到上槐院。
麦芽怨恨娘了,恨得牙齿嘎嘣嘣地响。
麦芽娘头往边一歪,无力地叫着麦芽的名字。
麦芽装作没听见,装作啥也没听见。是啊,麦芽恨气娘,她想让娘白喊叫,想多耗耗娘的气力。
麦芽娘将脸凑近麦芽,麦芽往边挪了挪。麦芽瞅地,瞅手指头,低头瞅脚趾甲,瞅黑色的偏扣扣鞋,就是不瞅娘,一眼都不瞅。特别是一想起爹颤悠悠地杵着拐杖的样儿,一想起爹躺在老屋的那张白生生的脸儿,麦芽心中的疙瘩起得更密了,脸上的怒气鼓鼓嘟嘟,拦都拦不住。
麦芽娘呢,除过哭以外,还是哭。
麦芽爹走些日子了,麦芽娘的泪流干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脸色比麦芽爹的还白。
麦芽瞅着娘,心里生了颤,麦芽心疼娘了,顾不上恨娘了,搁心里那一溜一串的疙疙瘩瘩全不见了,变得平平展展。麦芽只想让娘好起来,想让娘快些好起来。麦芽忒殷勤,见天给娘做麻食、煎馍馍、杏瓢子、黏面、疙瘩子饭。麦芽还给娘烙酥酥馍,晒干馍馍。娘想吃啥,只要嘴角一动弹,麦芽就给娘做啥。
麦芽娘咂咂嘴,说嘴巴子馊气了,想吃老倭瓜嘛。
麦芽一口腔,说行么。
麦芽娘说,想吃刺蓬麦饭,想吃炒馍蛋蛋,还想吃老锅盔。
麦芽说,行么。
麦芽娘说,娘还想编麻花辫儿,跟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麦芽笑看着娘,说行么,行么。这就将毛疙瘩解开,给俺娘梳头发,给俺娘编长长的麻花辫,还系红头绳哩。
麦芽的手指软绵绵地划过娘的发丝,娘仰起脖子配合着麦芽梳辫子。麦芽抿着嘴,笑娘像个娃娃嘛。
麦芽娘也笑了,很开心。
麦芽对娘说,娘活年轻了,王来媳妇比不过。
麦芽娘笑笑地说,麦芽的话娘爱听,醉哩。
麦芽笑了,亲昵地瞅着娘。
麦芽娘又说,娘想去老屋住些日子。
麦芽笑笑地朝娘点着头,说行么,行么......
这一夜,麦芽和娘住到下槐院了,住到爹住了一辈子的下槐院。不,应该是回到爹娘曾经住过的地方。麦芽娘一挨住炕席,落泪了。麦芽娘攥住麦芽的手,给麦芽唠了许多话,唠唠了多半晚上。
屋里一团子黑,只有麦芽娘的声音在夜色里起起伏伏,透着一丝又一丝凉意,直扑麦芽的脸面。
麦芽娘说话的时候,急促地吸气,麦芽能感觉到娘说的时候心里很压抑,压抑得让娘透不过气儿,麦芽也透不过气儿。
麦芽娘一张口,话题就扯长了。
暗夜里,麦芽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仰得老起,老起。她听得细祥,泪花花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下落。
5那年月呐,穷得哐啷啷地响。
一入冬月天,你爹牵着咱屋的瞎眼驴到源口驮炭。村上离源口远,得过柏门河、柏门村、柳池、神吼、城墙头、澄县好些个地方。七拐八扭的都些坡坡岭岭,难走死了。去时还好些,身子轻,没驮个啥。返回来就遭大罪了。你爹死呆呆的,不开窍,瞎眼驴驮多少,你爹扬胳膊就背多少。这人跟驴咋能比呢,驴身上驮得是上边大,下边小,用荆条编的四棱样儿的驮笼。
你爹黑咕隆咚就起身,第二天半夜才回来。一回来顾不上洗手,圪蹴着吃碗饭,急慌慌地又上路了,天明就到坊镇了。一大早把炭卖了,按原路返回。回到屋里吃碗饭,歇缓不了几个时辰。娘瞅着你爹累得失了形样,心疼得能榨出血水水来。娘说搭个驴粪蛋蛋,轻省一半半。缠着你爹要去驮炭,你爹“日娘捣老子”地谩骂了一通,还说挨门齐户瞅一瞅,那有婆娘家驮炭的,笑掉牙哩,愣是没依娘。
冬天几股儿风头吹,几股儿风头吼,几股儿风头打着旋,冷飕飕哩,跟刀子一个样,娘远远地瞅着你爹,娘得心直往下坠,坠得生疼生疼。
记得那年冬月天,娘眼瞅着要生了。你爹驮炭去了,你婆没处挖抓,难肠得不行,急得在院子中间转圈圈。娘扭动着圆鼓鼓的腰身,没命地呻唤,双手颤微微地往嘴里塞生豌豆。老辈人说是嚼了生豌豆顶硬,生娃娃能鼓上劲。娘吃力地嚼豌豆,额头上爬满了汗。到后来,娘疼得抓不住豌豆了,豌豆满炕胡乱滚,顺着炕楞往下跌。娘疼得满炕胡乱滚,跟豌豆粒一样。娘想着前面没路了,怕是活不成了,怕是瞅不着你爹了。
你婆被娘那张白脸脸吓坏了,这才想起搁张墙皮的老娘婆张大拿。你婆隔着院墙大喊着张大拿,张大拿......张大拿一听这边嚷唤得急,就没敢磨蹭,一小会儿就进了窑屋。算是天爷爷保佑,母子平平安安渡过了鬼门关。孩是个女娃娃。你婆心里绵善,跪地直磕头,说天爷呀,总算躲过一劫了。张大拿走得时候,脸上的神色都没缓过来,嘴唇还打着哆嗦,青紫紫的。你婆拿着一副枕头和一双鞋硬往张大拿手心里塞。张大拿侧着身子,嘴抖着一个劲地说,不要......不要......不要......手还是伸了出来,将枕头和鞋攥得老紧老紧。
晚上你爹回来了,往窑屋中间一杵,黑脸儿瞅了一眼娘,问你婆是穿针引线的的还是骑马射箭的?
娘肚皮没争来气,很是不安。
你婆瞅了你爹一眼,又瞅了娘一眼,耷着眼皮说不骑马也不射箭,养了个闺女。往后多了个往灶火填柴火的。
你爹一听这话,黑脸脸变狰了。怨气将你爹的脸脸胀得鼓嘟嘟的,你爹抬脚就往外走。你婆拉都拉不住。
窗外又是一阵儿硬头风,把窗棂震得咣啷啷地响。
娘愣了,困了,谁都没怪怨。蔫巴巴地缩到炕旮旯,眼睛成桃核了。
你婆陪着娘一搭落泪,劝娘莫哭莫哭,将心量放大些。
你婆劝说娘,月里间泪水水挤多了,就把病根致下了。
麦芽啊,娘那能说不哭就不哭了,这事儿由不得娘啊。
你爹的心叫狗叼了,他一回来,端直就去了你婆屋。
你婆见状,狠狠地骂你爹,你爹不还嘴,脸神清清冷冷。
麦芽急了,插着嘴问娘,闺女是麦芽么?
麦芽娘说,是俺麦芽儿。
麦芽气得攥紧碎拳头,牙缝里挤出来的都是嘎嘣嘣的响声。
麦芽娘继续对麦芽说,你爹跟娘较上劲上了,咋说都不睡一窑屋。
娘,你都忍下了,麦芽大声问娘。
麦芽娘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了,只是声音生疏,遥远,仿佛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你爹不和娘睡一窑屋,入了冬,依然外出驮炭。回家的日子少多了。有一回,娘倔劲上来了,偷偷地跟到你爹沟蛋子后面,瞅你爹究底给娘耍得啥把戏。
麦芽啊,晓得娘瞅见啥了?
麦芽圆瞪着明亮的眼睛,一个劲儿晃脑袋。
麦芽娘脸脸赤红地说,你爹一迈出老屋门坎,端直去了月桂屋。这月桂呐,眉心有一颗黑痣,并不明显。有人眼窝尖,硬是给发觉了,说是月桂长了一颗桃花痣,乃吉利相。月桂听着了,嘴扯得能啃十娃娘的脚趾甲。有人不服气,嘟哝说月桂嘴巴咧得太早,明明长了一颗凶痣嘛,还掰扯个啥?不招惹祸事就千叩万拜的了。唉,这个挨千刀的月桂,也算个恓惶人,八年前死了男人,又没个孩娃,估摸是这颗黑疙瘩痣惹得祸。往后,再没人喊桃花痣了,仰脖儿直喊叫桂寡妇,桂寡妇哩。娘受了你爹的欺辱,心里憋糙,憋糙地能将肠子拧成几道弯儿。娘拖着虚弱的身子,用拳头死顶住胸口,继续跟踪你爹。
你爹这脚跨进月桂家门槛,就桂儿,桂儿地嚷叫,一声接着一声,很是煎急。
桂寡妇耳朵尖,鼻子灵,跟赖赖家的狗差不多。她知晓你爹来了,急生生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桂寡妇瞅你爹的眼睛啊,鼓凸凸的,眼珠子能跌到地下。
你爹像狗撞见了稀屎,脸上笑得失形样了,手往腰间一摸揣,掏出一把新崭崭的桃木梳。你爹笑笑地将桃木梳递往桂寡妇手心。
桂寡妇拿着木梳子左瞅右瞧,爱得不行。颤颤地叫了一声天喜哥,脸面变得羞红羞红。
你爹呢,紧接住唤了一声桂儿,醉得脸脸泛着红光,比月桂的脸脸还要红。
麦芽攥紧拳头,喃喃道,活宝,大活宝,难怪娘不让爹搬到上槐院。活该么,活该么。
桂寡妇那个贱人呐,穿着灰灰涤卡裤,沟蛋子擂得生圆生圆。在娘的眼皮子底下,你爹和桂寡妇牵着手儿进了屋。
桂寡妇还说要你爹给她扯件水红色的花花袄。
你爹满嘴答应,头点得跟满院跑的冒冒鸡在啄米粒。
娘脑仁气歪了,脸脸滚烫滚烫,直呼那里有缝隙,娘钻进去算了。娘算是把你爹的嘴脸看透了,想来你爹早就招惹上月桂这汪污水了。娘不甘心呐,咋着都不甘心,想和桂寡妇撑个鱼死网破。娘气呼呼地返回窑屋,将头发捋了个齐整,往身上套了件水红色的斜襟袄,又气盛盛地朝月桂屋里走去。麦芽儿,猜猜咋着啦?只差那几步,娘就跨进月桂家的门坎了。娘不想再往前走了,腿脚跟灌了铅一样,木讷讷地又退回来了。娘还是不甘心呐,孩呀。娘杠红着脸脸回过头来,冷冷地骂了一嗓子,不要脸。这脸字没跌到地上,娘扭沟子就逃,脚底下飘忽忽地,拐八字哩。
好在俺闺女招人稀罕,风一吹,就往高里长。娘心收拢住了,一门心思全操在麦芽身上。娘想啊,撇开了你爹,不让你爹碰俺一指头,心就素净了。但就是素净不了,你爹和月桂牵手的影子活脱脱地堵在娘心里,堵得满满当当。你爹出外驮炭了,娘心里慌,干活老走神,你爹的影子在娘眼前打闪子。这不明摆着么,娘是记挂着人家,犯贱哩。你爹回来了,娘一转身子,却不想瞅他。
你婆瞅着这势头不对,慌坏了,喘嘘嘘地求娘和你爹能好。
娘和你爹相互瞅一眼,没了话,不能好。心里生了堵厚厚的墙,一道咋也逾越不了的墙。
你婆脸一黄,骂了几声你爹。这招数在你爹处不管用,你婆撒手不管了。你婆思来想去的,想了好几个晚上。给娘丢下来一句金贵话,说是大日子好过,小日子不好过。就这一句话,娘能感觉出来你婆的无奈。说实心话,也不能说你婆不管了,是你婆根本没法管了,娘和你爹杠上了。
总算天爷爷没瞎眼,桂寡妇遭报应了,一跟头跌在后院的桂花树下,腿脚蹬展了。你爹吊着苦瓜脸,难过了些日子,心收回来了。娘呢,对你爹没了稀罕,越来越疏远了,容不得他了。莫不是看在你婆的脸面,莫不是看在他是俺闺女的爹,甭说是让回上槐院吃饭,一辈子都不想瞅那张黑驴脸。
麦芽没了话,不晓得该嚷娘,还是该抱怨爹。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麦芽娘又说开了,语气跟沾了酒水一样,直到你爹跟娘彻底隔开了的那一刻,娘突然间活清白了。这两口子啊,一搭吃一搭睡,在一锅里搅稀稠,还较个啥劲儿。较来较去的,到头来伤得是自个人,何必呢。唉,人来世一遭不易呐,得好好珍惜。指不定那天该走了,拉都拉不住。瞅瞅,娘恨气了你爹一辈子,也牵挂了一辈子。
你爹走了,娘的心被摘走了,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娘心垮了,没个劲了,一点劲都没有了。记得娘嫁你爹那会儿,你姥给娘陪了四件棉袄、四件棉裤、四件夹袄、四件夹裤、四件衫子、四件单裤、四双袜子、还有四双鞋哩。娘记得是两双偏扣扣鞋,两双夹皮子鞋,都是红颜色哩。这四啊四啊的,可不是随嘴吞出来的数儿,有讲究哩。说是叫做“四件套”,言指娘婚后事事平安,事事呈祥。戚们围在一搭,用红线线给娘拔闲[闲,方言念han]毛哩。你姥笑笑地给娘说,闲[方言念han]毛拔了,我女子更秀溜。
娘成亲的那天,扯鹅毛雪了,满眼都是白。娘穿了一身红,罩了个绸盖巾,蹬双花不楞登的绣花鞋。人家张嘴都嚷叫新娘子腰身顺溜,模样儿稀。你爹鳖胆儿大了,欢欢地背起娘,厚着脸皮唱开了——
乍乍角
狗尾尾[尾尾,方言念yiyi]
坐到门前等女婿
东来的
西去的
没有一个中意的
把娃等得着[着,方言念che]气哩
你爹这里唱完,娘接住茬了,全然没了羞——
红头绳
打爪角
妹妹出来拜哥哥
哥哥拉的黄狗儿
咬了妹妹的小手儿
你爹唱得拢不住嘴了,脸脸红爆爆的,连步子都抡不动了。
麦芽娘笑出了声,麦芽跟着娘一搭笑。笑声一愣一愣的,相撞着飞向窗缝外面。
月亮明晃晃地,泛着银子般的白光。
本文编辑:何本菊
任彩虹,女,渭南市合阳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西北大学作家班高研班学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十八亩地》,长篇小说《处女泉》
天竺山杂志
投稿须知
1.原创、首发散文、随笔、小说均可,附字以内作者简介及照片,文责自负。投稿邮箱
qq.北京看白癜风去哪家医院白癜风好了应该要注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