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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荔枝叶开

南海的特产生蚝,你们还好吗?

我也应该谈谈南海边的老家啦。

我的老家不仅有各种美妙的热带水果,还有南海北边的神秘美食。

沙虫是难以名状的好味道,我们小时候是当作最好的调味料。几根干沙虫在排骨汤里,比后来才有的味精美味百倍。我还要说,南海的特产生蚝,你们还好吗?即便是在美食天堂广州,湛江生蚝还是美食中的海之妖情。

往大里说,雷州半岛老家可谓依山傍海。

雷州半岛风景、生蚝、沙虫(图片来自网络)▼

山是小山,最高双峰嶂不到米,但也可以一览众山小。海是碧海,兼有银沙,无穷蓝天延伸到南方天尽头。

最远处是哪里?我真的不知道。雷州半岛向西,横渡北部湾可以到越南。向南,再向南,我父亲说,就是爪哇国了。

在我父亲的词汇里,“爪哇”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在七十年代末,我八叔就曾经神秘地来往于海南以及其他地方,后来完全失去了踪影,无声无息。父亲谈起他,叹息一声,把水烟筒吸得叭叭叭响,说:“烂契弟,到爪哇国了!”

“烂契弟”是他的话带着浓重的隐喻性:就是我八叔从人间消失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南海,只是曾坐在湛江的海边,看着不断扑近的浪,远眺无穷无尽的地平线,觉得一个人真的很渺小。

“烂契弟”是骂人话,父亲是说,八叔失踪了。

太遥远的地方,想得脑袋疼,很不好玩,不如想些近点的事情。

在我们那里,雷公每年春天都会从天上掉下来,没完没了的雷公,一落下来就钻到黄泥地下。

关于雷州半岛家乡,我写过很多事情。有趣的事情,无聊的事情,都写成有趣的事情。倒挂在树上啦,捉鱼摸虾啦,看守甘蔗林啦,刮风下雨发大水啦,龙卷风过后天上噼里啪啦掉下来好多鱼啦,基本都是好事。

我没有写的更多,春天打雷后,雷公掉到地里,被我们挖出来煮了吃啦。这主要是怕你们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雷州半岛的人凶残到竟然吃雷公。

但我们说到的雷公大概是一种鸟类,或者鸟的形状。这种鸟类雷公,是很滑稽的,并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威严,那么恐怖。雷公打雷之后,就筋疲力尽,扑簌簌掉下来,在雷州半岛的黄泥地上,钻进去,好像穿山甲,也像啄地而行的隐鸟。

在我们那里,雷公每年春天都会从天上掉下来,没完没了的雷公,一落下来就钻到黄泥地下。这个时候,你要早做准备,拿好木铲木勺木盆,一看见雷公钻进地里,立刻就挖,挖了就拿回家,烧水褪毛红烧,味道极其鲜美。

难道,那真的是一种特别的鸟类吗?

不能用铁,是因为雷公一碰到铁器,就会消失无踪了。

但是我今天要讲的是捅了马蜂窝的事情。

大概是初一那年六月底,雷州半岛的荔枝已经差不多过去了。

但是,竟然有一颗巨大的荔枝,就那么直挺挺地树在一棵巨大的荔枝树的树梢上,如同一个灯塔,如同自由荔枝,光辉地在我的记忆深处发光,让我牢牢地记住了那个特殊的时刻。就因为那颗荔枝,我遭到了马蜂的痛击,从此落下了恐蜂症。

那时周六下午放学,我骑自行车从河唇镇坡脊家,从镇上一条柏油路冲下去,要经过鹤地水库管理局,然后推车上坡。三个连续不断的黄泥土坡之后,才到水库的大坝高度,向鹤地水库地标“青年亭”进发。

经过青年亭,有时候会喝一瓶橘子水,更多时候是直接到水库里去喝水。然后,沿着危乎高哉的大坝,在黄泥道上,继续骑行七八里,才能下坡,然后到坡脊镇。

河唇镇过去叫河唇公社,地方虽小,七臓俱全,比五臓多出两臓。

一是柳州铁路局河唇车辆段,处级单位:二是鹤地水库管理局,处级单位。而我们河唇公社,最大的大官、公社书记,不过是一个科级。他的手下,全都是股级,屁股的股。吃公家粮的最低干部,连我这猴孩子都瞧不上。

但是河唇车辆段是一个大单位,办公室比镇政府还大很多,令人敬畏。

鹤地水库管理局也是大单位,大院里几十种房子,令人眼花缭乱,油然而生佩服。

我最喜欢去鹤地水库逛,这是一处草木茂盛,曲径通幽,水面宽阔的地方,比我们河唇公社级别高多了,比我们廉江县级别也高。我有好几个女同学,都是那里的。我还有好几个女同学是铁路车辆段的。她们都是杀伤力强大的美女,我从来不敢惹她们。

好吧,我和小伙伴在河边,把自行车一撂下来,就脱衣服。脱得精光,团起来塞进一个透明塑料袋里,扎紧口子,形成一个空气袋。我们抱着衣服,还可以在游累了时当作“救生气球”,抱着歇口气。

鹤地水库管理局(图片来自网络)▼

我游得飞快,上岸直扑那棵荔枝树。

我们那个时候,十二三岁,深受猴子的影响,动作也像猴子那么敏捷,仿佛是返祖,也仿佛是自我的超越。我们一跃而起,一翻身上树,动作都是一气呵成的。

我背后,小伙伴一边狂奔追我,一边大喊:“马蜂!马蜂!”

我快要笑死了:有马蜂,你还拼命追?

我没管他,直接窜到最高处,双脚叉开,各自站定一根树枝。我们从小爬树,对不同的树枝不同的韧性了如指掌。一把抓住树枝,拽下来,另一只手探出去,抓住那颗比一般荔枝大很多,红透了的荔枝。突然,我脑袋一阵麻痒,并迅即变为酸痛。两眼一黑,双手一松,从树上掉下来。

托赖上苍佑护,荔枝树下,正好是一个隆起的草坡。未经修剪的草浓密生长,形成了一个柔软的垫子,我巧之又巧地以特殊角度落下,不仅没有摔断骨头,反而毫发无伤,连皮肤擦伤都没有。

当我落到地上,脑袋还在嗡嗡作响时,另外一只马蜂跟踪追击,在我的左肩上又狠狠地叮了一口。瞬时我觉得左肩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好像被压进了一块大石头。马蜂不像蜜蜂,叮了人没有任何问题。

我爬起来,落荒而逃,狂奔至水边,一头扎进水里,潜泳十几米,才敢探出头来。脑袋刚刚探出来,忽闻脑顶上一阵嗡嗡声狂响。一团黑压压的马蜂,竟然追杀过来,沿着我潜泳的路线,不断追溯,等我冒出来之时,忽然俯冲而下。吓得我立即没入水中,继续潜泳。

不知游了多久,才到对岸。

上岸时,我已经浑身酸麻了。

我有一点点被蜂蛰的经验,立即捡起别人用剩扔在石头上的肥皂,泡水之后,涂抹在马蜂叮咬处,这样能缓解马蜂的毒性。

但是,马蜂不像蜜蜂,它们的毒针很粗很长,毒性也大。我浑身如同被灌进了三桶水一样,涨鼓鼓的,似乎必须照着越来越涨的身体扎一针,让这些水流出来,才能消肿。

不仅没有消肿,我还发生了过敏症。浑身发红,出了疹子一样的红色,云一样飘过我的身体,让我浑身沉甸甸的,很不敏捷。

我已经不敢回家了,只好掉头,回到镇上,找大姐。

大姐看见我的样子,惊讶地张大嘴巴。大概是像西天取经路上,某些国家的路人不小心看见猪八戒的样子。幸运的是,马蜂没有蛰着我的脸,而是后脑勺。如果是脸被蛰了,肿胖会让我眼睛完全被挤在一起,无法张开,嘴巴真的会肿得像是猪八戒。

大姐没有骂我,问明了原因,赶紧带我去镇卫生院。

这件事情,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是一件大事。大到了我都不敢说出来的程度,而是想尽办法隐藏。你要知道,藏一粒芥子容易,藏一座山难。

我一直想把这座大山藏起来。

但是,现在我知道,内心里的大山,是藏不住的。

我在给小学生讲这个故事时,才发现,他们才是我的老师。他们让我忽然产生了讲出来的勇气。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三十年都混淆不清的事实,即我上面讲的故事,顺序全都是错的----我回想很久,首先要确定的是,我在小学、初中时,并不是班级里活动能力最强阵营的人,而是比较差的那一群。仔细想一想,不是我跑得快,而是小伙伴冲在前头。

再理顺这件事情,原来是小伙伴冲在前头,我跟不上,眼看荔枝就要落入他的魔爪,我急了,胡诌说:“马蜂!有马蜂。”

我是编来吓唬他的,没想到他根本不相信,而是一直飞快地窜上树,抓住那颗命中注定的荔枝。不幸的是,我们都没有发现,在这颗荔枝下,有一个马蜂窝。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理致,会分析出,为什么所有荔枝都被摘掉了,只剩下这颗美丽的荔枝呢?难道,水库管理局都是大善人?显然不是,而是大人们发现了这个马蜂窝,没有去捅,而留下了这颗可怕诱惑的荔枝。

那个同学手刚刚触到荔枝,就被马蜂蛰了,掉下树去。

我看见他掉下去,幸灾乐祸地继续向上,耳朵里听见他大叫:“马蜂!马蜂!”

这都是我杜撰来骗他的,竟然拿来骗我!

等我终于爬到树梢,抓住那颗荔枝时,就发生了上面写到的悲剧。

悲剧,总是在你兴高采烈时来临。

叶开,著名作家、人文教育家。《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被誉为莫言研究首席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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