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庄旧事
昭通学院陆豪
烤烟记事
在陆家庄,春天必然曾是这样的:绿意收放山头,山头剩余的雪也撑不住了,雪化声如同窃窃私语的小孩儿。陆家庄最纯净的水就是这样,顺着山间流淌下来,一首陆庄山歌,从山腰唱到云霞边,从云霞边唱到矮矮的陆家庄,唱入我家的篱落院坝。二月间,种了二十年烤烟的祖父深知烤烟习性,活水捏泥窝,放烤烟种子培育幼苗,用漂浮板精心培养。幼苗植入去年的苞谷地里最好,这是祖父说的。
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嫩绿青苗,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陆家庄的霞光将它的眷恋留给苍穹的同时,也留给了大地。一两个月的时日,烟苗就长得有人腰高,开出了粉色白色的小花,烟叉上也郁郁葱葱地发出了数不清的嫩芽,种植烤烟辛苦,但烟草花儿却很是好看,烤烟花儿差不多六、七月就开始开花,稍微有点粉色,喇叭状,成串成串的,像结花生米一样的果实,一包籽里面种子非常小,陆庄人形容小事情不显眼,就会说“烟种掉在杏筐里,哪里找去”。
几场雨儿过后,到了六七月份的日子,田野里绿生生的烤烟,在轻风细雨中抖动着它肥硕的青叶。种烤烟的辛苦在于,从六月开始就要背朝太阳“打烟花”,小的时候是最好玩儿的,就是祖父祖母在地里打烟花,几个孙子坐在树下嬉闹,有时盯着一只大的紫色蝴蝶顺着山头看上半天,又有时,用黄泥围一个圈,捉许多的蚂蚁加上甲壳虫打架。天上的云霞愈发红紫,祖父也打完烟花,他的手不仅黑,更多的是苍老纹路。烟花打过了就要把烟叶用背篓背回家,那几日又是农忙时节,村寨里的人都会你帮上我几天我帮你几天,借你几个“烟杆”用用,乡里人家从不会出现谢谢这两个字,但并不是乡里人家不懂理,在我看来,这才是一种邻里乡上关系和谐融洽的表现。“就在圈楼上,你各儿去取”祖父在村里烟杆最多,有的借了可能会忘记,但村里人深知,反正借的村头老陆家的。
烟杆是辫烟用的,村里妇人三三两两一坐就是一天,烤烟就是要烤,就是要把这些大片大片的烟叶像辫辫子一样,用竹竿固定,然后放进烤烟房烘烤。这个时候,便是整个村庄最忙碌的几天,背回来的烟叶不能存放太久,一边要有人从山里背来,一边要有人辫好。于是这几天也是最热闹的几天,祖父早早的把灯泡牵出线来在坝子上,辫烟辛苦,不能错过烘烤的最佳时间,要一直辫到很晚,祖母说,我小的时候也曾尝试过辫烟,手特别小,像两节新生的小莲藕,三片烟都拿不稳,稍微大一些的烟叶,就根本拿不动了,刚刚拿起来就全部散下去,然后顺着一更斗倒下去,再然后,哈哈笑起来,低头辫烟的女人们,刚刚背回大烟叶的男人们,也会望着我哈哈笑起来,此刻,他们的眼睛清澈明亮。
暮色低沉,山鸟归家。烟叶上的大青虫,大的吓人,有我两只手指并起来那么粗,我倒在烟叶堆中睡着,醒来就有一大条青虫在头上,嘴咀嚼,爪张扬,还时不时翻起身来。还有天牛,藏在我的衣袖里,它就玩弄自己的触角,丝毫不感到害怕,仔细想来倒还有几分惬意。山里人哪里会怕,只不过会把它们当做朋友,我轻轻取下来,就把它放在桃树上去,随它去哪儿,毕竟在陆家庄它们是自由的。祖父从不相信温度计,手放进去几秒,就知道什么时候添减柴火,那几天祖父会被请去家家户户帮人看看温度是否合适。
我的七岁,是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年,路人都知道那年的烤烟最是喜人,祖母头一次带我去乡上的烟站卖烟,烟农们都坐在自己的背篼旁边,等待烟站开门。清晨,街上本应该是静谧的,当第一缕晨光射穿薄雾,街上便开始热闹起来。坐了两个多小时,烟站一开门,烟农们一拥而上,纷纷攘攘的说着自己的烟怎么怎么好,祖母也不例外。“你的九毛”“他的七毛”祖母的烤烟最好,也就开一块,比去年中等烤烟的价格都少一毛。有些人干脆背回去,想着等价上来了再卖,可是价越来越低。祖母带我去到一家粉面馆,七块钱一碗,我边吃,祖母边数,“还要还赊的肥料钱”。
回到家中,祖母放下背篼,又把钱数了一遍,再用几层塑料口袋慢慢的包好。
秋天的风,是柔软的。小时候的秋天总是无忧无虑的,那个时候亲人都在自己的身边,长大了才知道秋天里有太多的惆怅和思念,此时的我身处在异乡,好像对家乡的秋的印象越来越模糊。知道的只有,家乡的秋天比这里来得更早一些更像样一些。秋天的空气,比春天要透明,比及夏天要清爽。穿上一件单薄的秋衣足以避免酷暑残留下来的温热和抵御随时来袭的寒冬的清冷。
忙碌了几个月,金黄的秋就要慢慢过去,这正是河滩中螃蟹肥美的时节,揣上祖母前几日做好的苞谷粑,去山间河中,一去就是一天,再就是悄悄爬上别家的核桃树上去偷几个核桃,那管什么衣裳脏不脏的,只管用那薄衣衫包着,匆匆离开。三五个伙伴也是学着大人的模样去山中采药,一去也是一天。待到晚霞将落,夕阳收下它最后的弧度,祖母会站在村里最高的位置大声叫我的小名,唤我回家吃饭,收药的小贩也看我们采的辛苦,不管采的黄连好不好,也一并称了。我们就趁着晚霞,一路打闹嬉戏回到各自家中,顺便逗逗路边的黄狗。月色朦胧,饭未吃完,到约定好的老地方,把螃蟹核桃分好,就着月光,核桃吃完,螃蟹放进水瓶里养起来。
拂晓燃起云朵的红颜,陆家庄的朝霞最是好看,第二天再约着去几里路的乡上去。最后的结果是螃蟹跑了,嘴巴被新核桃染得深红,手黑得像刚刚挖煤一般。每个秋就是这样过的,每个秋却也是极不一样的。
居住在云南边陲小镇的我们,家族有着奇特的婚烟习俗,托媒说亲离不开烟草,媒人也不好做,当小伙子与某个姑娘相识并看中后,爹妈即开始为儿子物色两个媒人,随后,男方父母买一只新饭箩,放进毛烟,一对新梳前往女方家。按照习俗,晚上媒人要到女方家,媒人不准说话,进门前先咳嗽三声,以告女方家人,然后燃灭火把,再然后把烟给未来的老丈人,老丈人收下,便是同意订下亲事,剩下的再交给媒婆说未来女婿有什么条件,家里面怎么好。这时得小伙逐一给女方家亲戚长辈发烟以表敬意。我亲眼目睹隔壁的小叔结婚时的热闹场景,幸亏祖父亲植的烟草,陆家庄最好。
而祖母,也是因这烟草而来。祖母的母亲民国二年出生,在凤凰古城沿河下的古老苗寨里,外曾祖本是苗家族长,又是地主家庭,家境优越,有几座吊脚楼房。祖母的父亲先后娶了三位夫人,基本上都是夫人死了,又续娶,一直娶到第三位。祖母是大夫人夫人所生,和第三位后妈一起生活。听祖母说她还在闺中做姑娘的时候,就有三个丫鬟,一人负责穿衣打扮,一人负责安排大小事物,一人负责伺候。乱世之中,家境突变,外曾祖带家族朝内部逃难,途径贵州地界时,家人分散。祖父烤得一手好烟,在集市贩烟之时,与祖母结缘。后又迁家到了云南。祖母还说过,逢上饥荒那年,她当了她的蓝蝶银钗,为的是嗷嗷待哺的父亲。她的眼眸中装满了故事,不止一次的说起,当铺的墙很高很高,得踮起脚尖才能用手够到,有一次无意之中才刷到一个视频说到当铺:典当开,我为利,你救急,我不见你疾苦痛楚,你勿劝我慷慨大度,不见,自是最好。至于后边的故事,祖母就再没讲起。我只知道,还有一个姑姑,祖母把她嫁去了湖南。
祖母年近七旬,掉光牙齿,弯腰驼背,她有比城里同龄人多的干枯老瘦,渐渐白了头发,一生波折吃苦,说是要为儿女减些负担,她总说她知道儿女有各自的生活。每一次见到祖母,都是如往常一般,抬个小木凳儿,坐在院前,摘些豆角或者惊心挑选些红豆,时不时抬头看看山那边的公路,从黄昏坐到满天星辰,她说:万一有儿女回来,好提前知道,提前准备。
百鸟负责丈量天空,大青虫儿负责丈量烟叶。山脚下,还有狗吠的声响,此刻,我只想与我的家乡亲近。现如今的乡野村落,大都不种烤烟了,家乡人也时常流传着这样一些说法,“蹲着栽烟跪着卖烟”,而我,也只有记忆在脑海中,倒在烟叶中看群星璀璨。我想,或许我的生命就是属于乡野与田园的。
在陆家庄,秋天的分量很足很足,很有韵味儿,每一束烤烟,都藏着一个陆家庄的春天。陆家庄就像是我生命的隐语,引导我去领悟人生那一份平静与淡泊。隔陆家庄越远,心贴得就越近。祖父的青春,就在这块他爱了七十年的土地上,三四月播种,八九月收获。对待这片叫做陆家庄的土地,祖父像是在照顾自己的父亲。
至于我的青春,也是在这故乡山野之中,就如同白色的世界泼来金色的墨水。是一棵小树在大雨滂沱中伫立,也是一朵蒲公英花萼待飞的羽毛。在我的世界里,故乡所在,满眼皆是灵动青山。
又是一个秋天,
又一群雁儿无声的滑过。
荞花又开
家乡的人们裁剪春天,叫嚣的云朵,试图摆出各种姿势。河水由缓变急,顺着山路走,五月的荞麦花儿提醒迷失在时光里的我与荞乡再度重逢。我站在陆家庄的高山上呐喊,荞麦地早已熟知,我的来意。
作为陆家庄的庄稼花,荞麦花儿柔和,不晃人眼目,满满都是沁入心脾的清新和顺畅。我曾见过九次的荞麦花开,直到中学时期,父亲便不太愿意让我下到地里。荞麦的花香很轻很轻,并且带有苦味儿,一种淡淡的草药香,不同于其他花儿那般馨香。你可能会惊叹,陆家庄的荞麦花香,会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散开。或许,这其中的秘密,只有五月的鸣虫们会知晓。
庄稼花就是庄稼花,去年祖母随意撒在园子里的荞麦们,也纷纷开出花来,整整齐齐地挺直了腰杆,这一点,像极了父亲。他的腰杆和陆家庄同龄人比起来,要挺直的多。我在清晨有意进到祖母的园子,几支竹竿搭起黄瓜苗,顶起的黄瓜花格外显目。荞麦花开,我俯下身去,慢慢蹲到荞麦丛中,不敢打扰这一方净土,只敢轻轻用手勾过来一杆,细细欣赏。小小的花瓣,倒像是夕阳醉酒,不匀称的点染,白中泛着浅红。同一枝条上开数多花,竟然也会如此和谐!
我想尽可能多的将这种清香伴有新鲜泥土的气味吸入肺中,随着血液流动全身。此刻,我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激动,带动血脉喷张。近看,青绿的杆上似乎是在颤动,我细细想到,那瓣上的微红又或许是荞麦的心血流注,才有这种震撼的浅红。少有过了花期的荞麦,枝末稍黄,花瓣落地,蚂蚁们一个接着一个运送枯萎的花朵。那些枯瘦如柴的花儿,像极了陆家庄农人们的身体和被太阳浸透的肤色。
蹲的时间久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难免有些酸胀,突然萌生一种与这块土地亲近的想法。盘腿坐下,管不得衣袖裤腿沾泥,任由露水打湿。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骑在祖父的肩上,捉过牛角蜂子,追过蝴蝶花香,直到我慢慢长大,直到祖父慢慢驼起背来。多年未踏足,当真有一种近乎亲人的情感氤氲。我从未怕过园子里的任何生物,甚至觉得他们都是这块土地的精灵。
八年前的少年,穿一双老胶鞋,背上几十斤的荞麦炒面和祖母亲手做的甜酒,在每年三月间,顺着桃花遍地的泥泞山路,用三个多小时走到镇上,读初中。车马不通的山路,走得出来异常艰辛,再加上每一个陆家庄的人,似乎都被烙上了“荞乡人”的印记,其实就是土和农人的象征,让我早早就有并且不止一次像同乡人出门打工的想法。但却每每想起我的祖母,每次上学,总要把磨好的荞麦面再用石磨细细研磨上几遍,她一再要求把她装在口袋里紧紧包裹的钱,一层一层翻开,唤我带上。我的祖母,一个不识字的苗族老人,总能在供奉祖先之时,在神龛面前念念有词,而我,听到最多的就是nafxox,其实,就是大学的意思。
荞乡的夜晚,就是几盏小煤油灯点起来的,悄悄移动的月牙儿和荞麦穗儿相互映照,清香的土和静谧的夜相互致问候,在煤油灯尽熄的时间点,走失的青瓦房,藏起陆家庄的隐私,村庄越来越矮,我甚至担心这块照在陆家庄的月色会悄悄溜走。在陆家庄,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用清瘦来形容,陆家庄的农人们,双手都捧着酸甜苦辣的生活和烟火。
这世间很多人写麦,却只有极少数人写荞麦,大概是因为五谷杂粮也分等级,荞麦难登大雅之堂,荞麦是粗粮,味道苦涩,磨出的荞面乌黑,比不上灰面白净,在不通电的时代,口感更是粗劣,陆家庄是乡里人家,不讲究花样,要么就是荞麦粑,要不就是荞面疙瘩,中考那年,我带上祖母做好的几十个荞麦粑进城考试,其实多少有些自卑,自我感觉“荞乡人”似乎有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和同乡人只敢在角落里卑微的拿起荞面粑,快速吃起来,生怕有人看见,但事实上,我们的肤色同荞麦一般黑,总能在人群中显眼。
陆家庄的黄土地,真的很沉很沉,我诞生之时,父亲在荞麦地里匆匆赶回,当我再站在陆家庄这块荞麦地上,我能很贴切的感受到他的分量。五月,我背负起简单的行囊,又一次离开陆家庄,父亲依旧一路沉默的背起我最重的行李,祖母还是继续拄着拐,远远目送我离开。一路上,又见荞麦花开,整个陆家庄都是荞麦花,虽然山地居多,不太整齐,却也一块连着一块,我临走的前一天,一夜之间,荞麦花儿随风飘扬,陆家庄像是下了一场浅雪,再加上下些小雨,更有一番雪后初融的景象。我且当做这是我的荞乡,在给我一场深情的离别吧!如果没有猜错,门槛外整天慵懒趴着睡觉的大黄狗,想必也会趁祖母不在家中,独自跑到祖母的园子里转转,追追蝴蝶,或者踩住一只大蚂蚱,玩上一整天。
六月的风儿瞅准时机,麦仓又替父亲守了一年的黑夜,青苔一寸寸爬上岁月的墙,透过车窗,我望见一只归鸟衔着晚霞,奔波在陆家庄远远的山上。
父亲此刻一定没有闲着,他一定在精心挑选些新荞麦,做几坛荞麦甜酒,送去给我山上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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