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千家洞
黄新姿
在我还不怎么懂古诗词的年龄，我就会背两首无名氏的古诗词：“山若天将耸云霄，翠绿如烟似战袍。白云欲压都庞矮，雾锁茫茫徒自劳”；“踏遍铁鞋，何处觅，桃源仙境，想当年，瑶寨歌堂，遄飞逸兴，一夜杀声动地来，千家瑞霭霎时尽，惊鸿散，冷月照荒郊，空山静……”
那是写我们的千家洞。
在我还分不清现实与传说有何不同的懵懂日子，我就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千家洞的传说……
于是，在我这个瑶家女儿童年少年的梦里，总有无边无际的绿色和千辛万苦的跋涉。
真实地走在通往千家洞的路上，是年11月21日——道县县委、县政府组织了一个以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周良英同志为首的30多人的考察队，对世界瑶族发源地千家洞进行为期三天的专题考察，我是其中的队员之一。
一踏上都庞岭山脉，我们就被绿色包裹了，无边无际的绿色流淌在身边，连空气里也浮荡着丝丝缕缕的绿意。一条纤尘不染的碧玉般的溪水，若隐若现缠绵在身旁，说不出的温馨道不完的静谧……
那些小时候听过的关于千家洞的传说，便如翩翩蝴蝶，穿越岁月而来……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四面环山的洞场里，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姓盘，女主人姓李，他们生有六儿六女，六男娶来媳妇，六女招来女婿，男耕女织，繁衍生息，子子孙孙发展到一千户，便叫千家洞。千家洞的人淳朴好客，有一年，州官派人到千家洞收税，千家洞的人税照样纳，客争着请。山珍野味，好酒香茶，差人乐不思归，州官却以为被千家洞人造反关了，便写了奏章呈报皇帝。皇帝一纸诏书派来十万大军围剿千家洞。千家洞人不得不弃家逃跑，他们在盘王庙前，将一只牛角锯成十二节，分给十二姓子孙，作为日后团圆聚首的信号，然后冲出重围，四散而去。从此，官兵便封死了出入千家洞的路。年复一年，荆棘丛生，千家洞便成了荒无人烟的山岭……
千家洞位于都庞岭山脉多米处，是一块群山环抱的古老苍茫的茅草地，是湖南的第二大高峰，是毛主席“五岭逶迤腾细浪”中的五岭之一。因其生物的多样性和完好的植被保存，于年4月被列为国家自然保护区。光国家级的保护动植物就达六、七十种之多。
在这里，我第一次认识了南方红豆杉、香果树、鹅掌杉、长柄双花木，百乐树等等珍贵的国家保护植物；而那些我们平时并不陌生的杉树，松树在崇山峻岭中结成群连成片，原来是如此的雄伟壮观。我采来一种叫五加皮的药材放进嘴里咀嚼，那凉凉苦苦的药味驱赶着我的疲惫，我拔出一棵叫珍珠树的小树，它小巧的树身，小伞似的披着绿叶，而绿叶掩隐中是一颗颗珍珠般红彤彤的果实，在阳光的照射下，它珠圆玉润，熠熠闪光，把我的心境照射得一片明媚和灿烂。据说都庞岭上是有大熊猫，老虎，豹子，猴子、豺狼，松鼠和蛇等许多野生动物生活着的，仅国家级保护动物就达21种之多。我以一种惶恐紧张而又新奇兴奋的心情盼望着它们的出现……好长的一段路,就是在这种美丽、明媚、新奇的心情中不知不觉走过的。
可是，这毕竟是一次漫长而艰辛的跋涉！山势愈来愈险峻，树木愈来愈茂密，风景愈来愈美丽，肩上的行李也愈来愈沉重，脚下的路却像没有尽头。手里早已拿上了树枝当作拐杖，一步一挪，艰难困苦。时不时地要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心里却依然塞着棉花似的难受。看身边的同伴，他们也没有了以前的欢声笑语，那么专注地跋涉，连眼神也显示着一种疲惫无力。这广袤天地间，莽莽林海中，陡峭山崖上，弓着腰埋着头艰难挺进的显得渺小的人群，让我感觉到一种无言的悲壮！
就在这悲壮和疲惫似乎要把我淹没的时候，不知谁叫了一声：“千家洞！”我兴奋地抬起头来，晚风中，夕阳下，我看见了前面不远处一块绿色环抱，茅草丛生的广阔平地，茅草随着悠悠晚风梦幻般地摇曳，一条缀满了夕阳金光的溪流静静流淌着，仿佛从远古而来又要向远古流去，天地悠悠，一片苍茫……这，就是我魂绕梦牵的千家洞吗？我含泪扑向她的怀抱……
夜幕降临了。千家洞的夜寒冷而又空旷，宁静而又深邃。大家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冰凉如水漫过脊背。但队员们的心里一个个却有着火样的热情。片刻的歇息，一顿简单的晚餐，已把长途跋涉的艰辛和疲惫赶走。大家唱歌、说笑话、讲故事，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惊起一只只夜鸟慌乱地飞翔。我也唱起一首《盘王大歌》里的瑶歌：“细声问，千家洞口在哪边？云雾纷纷起眼照，青山石岭路难行。”
那是多少多少年以前呢？我古老的先祖们把村落和家安在这远离了人群远离了尘世的高山野岭，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披荆斩棘，拼死求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们在高峻、干旱、恶劣、艰苦、孤独的特殊环境里栖息、繁衍，把自己锻炼成勤劳、善良而又勇敢的山地民族。以前每每听长辈讲起我们的先祖我们的千家洞，就会有一个疑问萦绕在脑际：我的民族我的先祖，为什么不能把家建在平坦一些的地方呢？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传说中的我们民族古老的家园,我似乎突然就明白了他们：我们的民族是个向往和平追求自由而又充满了幻想的民族，在那“战乱频仍”，“苛政猛于虎”的时代，他们以为只有这“赶牛不上，打马不行”，“戽水不上三尺”，“以猿猴为伴，野鸟为邻”的荒山野岭，才无苛政之忧，无赋税之繁，才是封建统治者鞭长莫及之地。所以他们“入山惟恐不深”。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美好的向往和梦幻还是在一夜之间被粉碎了！夜空灰蓝，那一轮似圆非圆的月亮显得清冷，象一只放在绸缎上的玉盘。我的心里突然就充满了对自己民族的怜惜和感伤……
夜深了，我和周部长一起钻进帐篷，躺在散发着稻草馨香的床上很快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彻骨的冰凉惊醒。无意间摸了摸我的头发，它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愣怔了好久才明白，它是结冰了！摸我的眉毛，也结着细碎的冰凌。再摸身上的棉被，硬邦邦的一床“冰雪”！我忍不住去摸身边香香甜甜熟睡着的周部长的头发和眉毛，也和我的一样。我拧开手电看看放在床前的鞋，俱是一片雪白。好奇怪的千家洞呵，白天穿一件衬衫都热得流汗，晚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拿着手电和拐杖向韭菜岭进发时，天边才出现了一抹微弱的曙色。韭菜岭是千家洞的最高峰，海拔、3米，因为山上长满了一种清香的野韭菜而得名。有了昨天的艰辛跋涉和痛苦体验，山的险峻，路的崎岖，已不出乎我的意料。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天已经亮了，行进中的队伍被命令停止，原地休息。接着，领导们逐一查看每一个队员，检查我们脚上的鞋系好没有，告戒着许多必须要注意的事项。我这才知道，我们的前面就是最险峻的地段。几声“哟——喂——！”清脆而嘹亮的喊声传来，那是提前登山的探险队员在向我们发出前进的信号，待命的队伍又继续前行了。尽管早有思想准备，我还是被眼前的险峻吓得大吃一惊。脚下的路刀削般的狭窄，两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时不时有云雾弥漫着仿佛要淹没路面，风似乎从悬崖自下而上吹来，吹得我们一个个头发凌乱，衣袂飘飘。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大家横着脚，目不旁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向前走。大概也就一里多点的路程，我们走了几乎一个小时。终于到达韭菜岭顶峰时，大家不约而同地大声欢呼起来。然后，有的人蹦跳着说要去触摸天上的白云，有的人躺地而卧说是要去梦游那古老神秘的民族，还有的人拿出照相机兴高采烈地拍照……而我却在心里悄悄地体味着一种莫名的凄凉和失望：没有传说中喷香的韭菜，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流泉飞瀑，甚至也听不见一声鸟语的鸣叫……云雾渺渺，一片苍茫的有些枯黄的茅草絮语着岁月的沧桑……
可是，谁说沧桑、广袤、静谧又不是一种美呢？或许它象征的是一种更高的人生和事物的境界吧？
我们在第三天清晨踏上返程的路，走的是和来时不同的另一条考察路线。这条路线比来时的路险峻多了，处处都是危崖陡壁，一些地方需要依靠藤蔓的帮助才能悬吊而下。可是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这些悬崖峭壁，而是来自一些我们原本毫无提防的东西。脚下的小路蛇样依着一座座山峰盘旋着。那路既窄又陡，一边是莽莽的原始森林，藤蔓锁路，荆棘丛生，人不能穿行，另一边便是危崖千万丈，深不见底。在下一个长长的陡坡时，惯性推着我一直机械地往前奔跑，我看见路边有一棵树，忙伸手拉住了它，那棵树却在我触及之时转眼轰然而倒，坠入了深渊——原来那是一棵枯朽的古树！幸好另一棵横在路边的树披散的枝桠，挡住了我的身体。虽说是有惊无险，却也吓出我一身冷汗。
无限风光总是在险峰！无边无际的绿色犹如漫漫无际的海洋，阵阵林涛就像海浪拍岸，林海远比海洋美丽多彩！那些垂挂的藤蔓枝桠，有的开着一串串的花儿，有的坠满金灿灿的果实，有鸟儿跳跃在枝头，有蜜蜂隐约于花间……花的香郁野果的蜜甜诱惑着我撩拨着我，我忘记了一切疲劳和辛苦，忘记尘俗世事，就那么陶醉地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比刚才平坦了许多，也不再依着悬崖盘旋，而是穿行在森林中间。还是林涛阵阵，还是鸟鸣声声，还是空气如兰如馥，可是驻足四顾，我怎么看不见一个人影了？我的同伴们呢？我以为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突然，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停下了脚步，因为面前已是万丈悬崖，根本没有了前行的路。怎么会这样呢？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我们应该走的回家的路，究竟是在哪儿走错的呢？望着万丈悬崖和苍莽的林海，绝望和无助潮水般淹没了我……
死亡的恐惧自然而然地袭向了我。我想着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毒蛇，那些野兽，它们该出来了，然后将我当作一顿晚餐。我又想即使我不葬身野兽之口，也会被夜晚来临的严寒冻死的呀，因为我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行李临行之时被男队员背了去，那里面有御寒的毛衣、棉衣，照明的手电和预防虫叮蛇咬的药。我知道在这深山密林里，队员们的体力和行走的速度有着很大差别，是三五成群分散着走的，大家一时很难发现我的丢失，要发现必定要到临行前指定的会合地点月岩林场场部了，而那时天早已黑透，疲惫的队员们要在无边的黑暗里和茫茫山岭中找寻到我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平日里早已将自己看作了人生的倦客，此时此刻却对人生充满了千千万万的不舍和眷恋……
是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站了起来，顺着来时的路寻觅着往回走。我不放过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幻想着找到走出森林的路。到处是荆棘，到处是树木，到处是石崖，路在何方？我胡穿乱撞了许久，眼看太阳西斜，终于在一块巨石旁看到一点痕迹，翻过石头，是一片干涸的峡谷，在峡谷里放着两根新鲜树枝，，做成路标的样子指向东南方。这一定是走在最前面的考察队员留下的！我兴奋不已，拼命地向前走。路上还碰到过几个岔路口，但都有树枝做成的路标指引着，我再没有迷路。夜幕降临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寒冷也来临了，我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就那么拼着命地勇往直前……当最后一座山峰被我甩在身后时，我终于追上了走在最后面的几个考察队员！那一刻，我喜极而泣……
千家洞，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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