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存照,拍摄于年7月
奶奶陈氏,属相牛,长我一甲子,生辰为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古七月,而户口簿所记为民国十五年,盖误记也。
隶属榜罗真镇的桃园小湾与隶属文树镇的李坡为一高山两分,各据阴阳,山巅落一土堡,故山名堡子山,山侧靠李坡方向有古柳,高三丈许,老根蔓延,合而不抱,上有累累雀巢而多年不见鸟来,枝叶葱茏而枝末多败桠残梗,念其庇佑四方,虽为栋梁之材而百年不曾有人伐砍,方圆之人视为神木。奶奶望木而生,望木而长,从山左到山右,颠簸往来,多纳阴凉。奶奶说,从她有记忆始,此木已蔚然如盖,为人遮日挡雨,不胜记之,而自己高寿,盖因神木所赐也。
奶奶生在李坡一望族,幼聪慧,性倔强,心灵善作,秉及一生。直至正寝之日,虽已八十有八,犹耳目清明,思路敏晰,谈吐据理。晚年因脚小年高,行路已蹒跚,倚仗挪步,犹上厨下灶,左罗右张,打点不断,不曾半点累及儿孙。奶奶虽已西去三载,在寿之日却已儿孙满堂,恩及四世,福祉造化,安享天伦,盖天厚奶奶,村人如奶奶高寿者无有右者,如奶奶同辈人只此唯一。
而奶奶却一生坎坷,饱经难磨。年未二十即出阁为人妇,嫁于常河镇一姓闫者,生计困顿,炊衣不济,青黄不接,所生子女,早有夭亡,煎熬不足三年,其夫竟不度英年,撒手人寰,留孤儿寡母于尘世,奶奶举目无望,揭锅无粮,日月无光,人之劫难,莫过于此,万念俱灰,夫复何举?而奶奶咽泪泣血,不失坚韧,独养孤子,聊以慰籍,以望后托。
后一年,经人托媒,奶奶再嫁榜罗镇小湾儿崔户,即我的爷爷,排行老三。爷爷长奶奶十六,娶奶奶前早有妻室,只生一女,衣钵难传,故谋续娶。光阴苦长,奶奶孤身,虽忠贞自约,但为生计计,委屈为人之小,亦不作嫌。奶奶曾言初到小湾时,大户小户,数不足十,人丁鸡犬,累不及百,村落凋零,院落坍塌,更无生气。奶奶精明贤淑,长于家务,极富性格,爷爷颇惧之。爷爷先妻亡后,家内家外,皆奶奶主要料理。而吾之门、吾之户、吾之家、吾之族四世繁衍之长卷,由此展开。
奶奶生四子二女,长子精明而刚正,年十八即以家中大事托之,更管理村政事务;次子即我的父亲魁梧而耿直,劳作乡里,重活轻就,为人所慕;三子敦厚而憨直,为爷爷深爱之,凡事偏袒,独掬于怀,遣而入学,欲举而成器,奈何缘故千般,中道荒芜;四子睿智明理,独喜钻研,出而从政,计以大局,惠及全族,兄辈侄辈多赖其帮扶,近亲远戚频受其相助,义举时有,恩名远播;次女脚勤手巧,勤于农务,耕织娴熟。而此皆为后话。奶奶多子及福,福敷创伤,不作多求,奈何福祸难料,晴空霹雷,时而有之,风雨不测,不顾重疴。
时三年困难伊始,奶奶长女即我的大姑年方九岁,因将家弟一玩具小刀为村里孩童骗取,家弟因惜之而哭闹,惹恼爷爷,唤来大姑重责之。大姑惧怕,于次日拂晓起来独自去找那小孩讨要,路虽不远,却崎岖而隐蔽,下一陡坡的拐角处有一老柳,侧有废弃瓦窑,内大口小,为公社烧砖瓦所用,大姑经过时,那黑乎乎的洞口便钻出一狼。时村人就寝未起,不闻喊叫,亟待察觉,为时已晚,大姑一臂一腿,已为吞噬,哭声笑语,音容憨貌,亦化风尘。
奶奶肺裂心撕,长号不已,既已身经大祸,大祸免灾,而今却再造劫数,白发相送,无奈太过乎?时已赖其奶奶精心张罗,家中颇有基业,房屋满院,窖有积粮,子嗣各怀所长,农务量力摊分,奶奶转嫁伤痛,寄慰其他,一掊黄土,轻掩亡女,厚埋心悲。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十五年,光阴荏苒,不觉年年,不过瞬息,已时至西元一九八三年,家中平安,更无大事。爷爷年事已高,奶奶虽亦年近花甲,而大小事务犹由奶奶有度操持,更兼大叔有序管理,其子女或出嫁,或成家,俱已茁壮。姑姑嫁于常河红岘陈户人家,生一女一子;大叔娶背后川段氏,生三子;父亲娶常河镇河川朱氏,因女方人力单薄,父亲远遁他野,另起家业而进户成家,时只生姐姐一女,后两年而生我;三叔娶常河常氏,后生一女一子,四叔尚未婚娶,后一年娶会宁张氏,生一女。仿佛一切井然,虽家业不及以前丰厚,但子女各个自食其力,兴旺蔚然,前途可瞻,虽时年爷爷欣慰而逝,享年七十有四,奶奶亦无过多悲伤。奶奶颠簸半身,相夫教子,不枉奔波,已而心力俱疲,力所能为者,似只剩得如何安享天伦。
又两年,于父亲另起庄院之常河镇,我于懵懂中出生,三叔报于奶奶:“驴生了骡子,婆生了儿子”,奶奶喜极,满怀兴奋地翻过巍峨的堡子山,回了多时不曾回过的娘家,如业成返乡,悦然满怀,溢于言表。然漏屋遭甘霖,青苗覆瑞雪,喜忧反复,祸福无常。我出生后十九日,奶奶之次子,我父,盖琐事作梗,梳理不清,不理老小,悬梁自去,年二十七。家人急于沉痛中料理,瞒报于奶奶,待奶奶得知,父亲已下葬。而初来红尘的我,忙于左顾右盼,忙于啼笑作欢,更不理会是何等大事,竟行得如此匆忙,如此铺张。
奶奶知后,悲恸过度,几尽昏厥,撕发捶首,长号当哭,而受如此重劫,却不失果断,次日既令几位叔父将我抱将回家,欲自行抚养,盖念父亲绝尘乃母亲之过也。我尚在襁褓中,叔父抱时,母亲亦不惜之,表情木然,心不念,目不送,任尔自去。奶奶大怒,说手足怎可相分?又命叔几将姐姐抱回,时姐姐两岁,已咿呀学语,面目可人,母亲欲自养之,横竖不从,三叔怀抱姐姐而遁,母亲追数里,不及,自行返去,从此之后,更无消息。
姐姐俊俏,笑貌音容,人皆言像极父亲,而我天生形陋,头大身小,前额突兀,涎涕干结,痣癣满容,盖不曾食母乳也。奶奶抱我于怀,我不谙事,哭闹不休,姐姐于侧,手扯奶奶衣襟,撕吼不止,时尿积满炕,屎毡遍陈,奶奶顾此失彼,左右不能周全,念及去者,不禁黯然,亦是老泪盈眶。四叔远捎小炉,以便煮奶,奶奶不善操作,两手十指,或肿或伤,罗陈无间。抱我而出,寻村中乳母乞奶,多有施者,然顾及颜面,怕人怪之,亦不多往。
因四叔肄业于城镇,顺推排行,三叔最小,受祖业,赡养奶奶,我与姐姐亦暂被收罗于三叔家。后我由四叔接管,劳身劳心之事,不胜枚举,拉扯之艰辛,更非语言能及。三叔一子一女,皆与我相当,三妈心善,待我与姐姐,不曾与亲身有半点相异,其二儿唤其母,亦相随我与姐姐,曰,三妈。家中和谐如此,却因生活琐碎,不失争吵,偶尔言语相冲,奶奶便旧创发作,一手揽我于膝,一手持鸡毛掸子,挥打姐姐,而后又拉姐姐于怀,亦哭亦歌,颤栗不止,家人念此,也顿觉神伤,复不多言。奶奶辛酸,乃大难所创,我与姐姐所食所饮,叔几源源供济,奶奶并未曾因此而犯难。
及我少长,奶奶便常住于正房,正房实为北房,门户朝阳,面南而开,为一家尊者起居。早期榜罗之正房摆设相仿,后壁或中堂,或幅条,或字画满挂,少有间隙,而识者无几,屋内设一炕,一方桌,一长桌,或为八仙桌,前设香炉,后供祖宗牌位,椽梁俱黑,乃架火喝茶、盆烟久熏所致。奶奶自我父去后,晨起苦饮,二十多年,不曾有断,四叔曾言奶奶高寿,盖得益于喝茶也。我幼时常取桌后祖宗灵位把玩,奶奶吓之,观其年代,可溯及乾隆年间。奶奶曰,汝爷在时,常于喝茶吃饭间望牌位而话先前,滔滔不绝,吾嫌其烦,故所记不多,汝爷说汝二爷神威英武,为武秀才,曾夜行小息,有狼至,蓦然起身,狼自退走。民国十八年,土匪造劫,汝二爷于梦中为土匪所害,无有后嗣,时人多惜之,汝之祖宗,除一八品小吏,更无达者。人言汝父形态举止,酷似汝二爷,然俱不度英年,乃天意也。奶奶又曰,吾家耕读不第久矣,汝四叔幼时,汝爷不甚疼爱,却开吾家读书先河,汝当力效之,若成,汝父当含于地下,吾亦可安心而去矣,说罢,黯然侧目,凝望窗外,眼窝处,泪光盈盈,合目而下,奶奶忙以袖拂之,曰,疮痒而散,眼痒而烂,盖有眼疾也。
我因年小无知,不曾记得父亲音容,更因迟来于世,无缘仰望爷爷笑貌。我曾数次以爷爷身前相问于奶奶,奶奶多不理会,某日有村人娶亲,奶奶闻唢呐声而曰:吾四岁时,亦有一富贵人家娶亲,声势铺张,吾在父怀倚窗而窥,后曾相提于汝爷,汝爷诧曰,当日吾也在场,为新娘轿夫也。我不禁而笑,奶奶亦笑,曰,汝少哭寡笑,缘何因此而笑耶?我虽大幸,却生来身外心内,极有劣性,因奶奶教化,叔父熏陶,少有改造,幼时脖子肿大,奶奶捣碎仙人掌而敷之,脸有皮癣,奶奶逼迫以童子尿洗之,瘊结体内,奶奶以臭唾抹之,又时而坠崖,时而落水,时而狗咬,时而蜂蛰,奶奶操劳,不曾有断,从襁褓之中到蹒跚学步,及至入学,一路顺畅,却处处不失揪心,而今将自谋食路,依然多有牵挂。
奶奶兄妹六人,三男三女,而今只剩得奶奶及最幼者;奶奶遗留常河镇孤子,也于十八年前病逝,所生三子,皆为人父;奶奶孙辈八人,长孙忠厚平和,学有成,取博士,供职于宁波,娶咸阳刘氏,生一子;二孙手巧善工,尝为医者,现接管祖业,兼有小本经营,娶本村闫氏,一子一女,皆入小学;三孙豪爽干练,娶天水程氏,肄业于苏沪之地;我乃四孙,沉郁邋遢,学而无成;五孙尚年幼青涩,已自食其禄,最为奶奶念叨;长孙女即我之姐姐性情单纯,嫁本村闫户,已为人妇,生二女一子;次孙女及三孙女皆学后承业;又有外孙者,或为人母或谋业他处,自家大小之事,俱能独自担当。奶奶历数磨难,饱经沧桑,而今福祉如此,乃天不绝人也,过往之事,已归坦然,人生漂浮,虚梦一场,奶奶虽未尽数放下,却已很少再提及先前。
我服兵役之前,奶奶常一人起卧于那间立供祖宗牌位的老屋,三叔三妈晨理夜锄,素日少有照面,其余儿孙奔波于外,身旁更无他人。奶奶独自跪坐于炕,每日茶后,手拧草辫,终日不休,或出而谝闲于村里老人,或坐而纳阳于门前道边,或摇而相询于大妈家中,更或者,不顾劳顿,不辞颠簸,坐车来定西四叔家中少度半月。奶奶尝对我笑语曰:汝在襁褓时,吾望汝能存活,吾可安去,后又望汝能考上高中,便无牵挂,后更望汝能考入大学,复无他望,而今汝大学毕业,吾犹不想去也……
奶奶常言:光阴如水,大流涝,小流旱,无有长久平顺者也。公元二零一一年夏月,四叔新置楼房,三叔暂搁农活去帮忙打点,边谝边帮时,忽而堆倒于墙下,人事不省,医院检查,后大哥张罗送西安治诊,皆因沉痾入髓,无力回天,撒手家小,黯然西驾。时我尚在河南军中,家人恐我犯难,自始相瞒,待我知晓,三叔已去三七。闻此噩耗,忆及音容,竟不顾首长在侧,战友列前,眼涩鼻酸,乃至声泪俱下,放声嚎啕。而后请假,乘火车奔三千里,于老屋中见到坐于炕上的奶奶,扑入怀中,悲痛难以收,哽咽不能语,全身哆嗦,不顾风尘。奶奶轻抚我的脑袋,虽眼含泪花,却镇定出奇,说,先去给你三叔续支香,磕个头,远途行累,赶紧喝上个茶,顺便给你三叔献上一茶碗。我照做,偷望奶奶,在古屋炕头,虽已年朽,却巍然端坐,如古木陈梁,虽前檐已塌,屋犹屹立。历经八十载沧桑,奶奶观尽风云异色,纵然心中荒凉,面目未察有变。匆匆几日,我返回军中,奶奶于村头相送,崛然身影,如堡子之巍峨,如洪钟之厚重。
此后余年,奶奶也偶尔柱仗挪过长长的小路,绕至山后,寻了开阔处,拨开眼前荒草,转左转右,朝了爷爷与父亲以及三叔的坟冢,久久地凝望,斜阳将一个佝偻的身影照得极长,极长,古红色的晚霞拖沓于天边,鸡犬噎语,草木庄严,空气中更吾其他声响,苍天垂目不起,大地扶风而记:一位操行当时,懿德千古的老人,曾经来过……
年8月1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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