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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肖念涛宝宝回家吧中篇小说

宝宝回家吧

肖念涛:湖南洞口人,工商管理学博士。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在《大家》《芙蓉》《创作与评论》《湖南日报》《湖南工人报》《长沙晚报》等报刊。散文《灵魂山水》入选《年中国精短美文篇》。年出版长篇小说《独木桥上》。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湖南省财苑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任《湖南散文》杂志执行主编。

1

都说二十岁的宝宝只有两岁的智力。

一米七左右高的宝宝头微微有点偏,脖子上围条毛巾,嘴角的口水清亮亮的,滴答在毛巾上。有时鼻涕流出来,和着口水。他的毛巾,有着明显的湿漉漉的一块。

除了头有点偏,宝宝走路和正常人并没有两样。

宝宝只会说两个字,爸或者妈。

有时宝宝不听话,他妈妈桂芳会用竹梢子抽他一下。如果宝宝感觉很痛,愤怒扭曲了他的脸庞,就会骂骂咧咧,凝聚成一个字,妈——

每每此时,桂芳就会把竹梢扔掉,抱着宝宝的肩膀,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宝宝的爸爸石田就会用一只手摩挲着桂芳抽动的肩膀,一只手去抹桂芳脸上的泪珠,然后在自己的衣角上揩一下。桂芳就会用手去揩宝宝纵横的鼻涕泪水,往地上一甩,然后在衣服上抹来抹去。

宝宝的眼睛清澈如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水。像两面镜子,映出了石田和桂芳鬓角的白发。

桂芳往往叹口气,说,崽啊,就是生气,也还是这么稚嫩。

石田往往用手抚一下宝宝的凸出的喉结,说,造孽啊造孽!

可宝宝的眼神更加清澈。仿佛桂芳的那根竹梢,抽去了上面透明的一层浮尘。

2

宝宝的上面有两个姐姐,石花和石朵。大姐石花嫁到了茅塘村,膝下有一女一儿,女孩叫胡妹,男孩叫胡弟。石朵很早就出去打工,后来长期居住珠海,给人家做二奶,养了一个私生子,名叫豪帝。

桂芳怀石花的时候,公公婆婆就想要带把儿的孙子。生下石花后,发现是个孙女,公公婆婆就建议石田悄悄地把石花放在尿桶里溺死。可是石田下不了手。毕竟是鲜活的生命。后来,公公瘫痪在床五年,生不如死,婆婆被卡车轧死,在乡村机耕路上血肉模糊,肠子横流。桂芳就对石田说,公公婆婆心思毒辣,终于不得好死。

怀石朵前,石田和桂芳合计着想要个男孩。他们就烧香拜佛,渴盼祖公老子和观音菩萨赐给他们男孩。怀上石朵时,公公婆婆还健在。公公婆婆也天天在神龛前敬香烧纸钱。生下石朵时,公公婆婆来了更狠的一招,要亲手掐死这个女婴。桂芳死死护住,公公婆婆才没有得逞。也就是石朵满月时,公公瘫痪了。石朵一岁时,婆婆被卡车轧死了。

其实,石田和桂芳是交了罚款才生下石朵的。按照政策,石田和桂芳不能再生了。就是交罚款也不能再生了。桂芳被强制去上了环。本来石田要被强制去结扎,医院打了个证明,说他不能再做结扎手术。偷偷地,找了个游医,桂芳将体内的那个环摘了,大出血,差点就死掉了。还算桂芳命大,活了下来,吃了五十只母鸡,身体才复原。

桂芳身体复原后,就怀上了宝宝。石田说,我们去广东深圳打工把孩子生下来吧。桂芳死活不肯离开茅屋村。桂芳说,我连字都不认识,你也是个文盲,我怕。石田说,我也怕。桂芳的肚子开始有点现形的时候,就闭门不出。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桂芳肚子里的宝宝九个月的时候,乡政府的人员凶悍地从稻草垛里揪出了桂芳。几个人控制她的手和脚。茅屋村有名的赤脚医生,专门负责阉牛阉猪阉鸡的鲁逵给桂芳打了一针堕胎剂。

都以为桂芳会生下一个死胎。可结果呢,生下的胎儿竟然是活的。石田哭着说,真是老天有眼,给我送来一个儿子,毒针打不死的儿子。桂芳喜极而泣,口里一个劲地说,宝宝,宝宝,宝宝……

3

石花的女儿胡妹向着宝宝喊,舅舅,舅舅,舅舅。

宝宝歪着的头动了动,嘴角的口水绽开花朵,说,妈——,又说,爸——

胡妹又喊,舅舅,舅舅,舅舅。

宝宝的鼻涕就挂下来了。宝宝用手指着胡妹,说,爸——,又说,妈——

宝宝的眼睛清澈无比。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泉水。胡妹的眼里有时还有乌云袭过。可宝宝的眼里几乎从来没有乌云。

胡妹仰望着舅舅。胡妹盯着宝宝的裤裆看。原来宝宝还穿着开裆裤。

宝宝看到胡妹盯着自己的裤裆,就把手放进裤裆兴奋地喊,爸——,又喊,妈——

正在晒谷坪替桂芳翻谷的石花气急败坏地走过来,一把把胡妹拉开。呱唧一声,给宝宝扇了一个耳光。

宝宝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宝宝把手拿出来,抚摸自己的脸。宝宝的泪水洗得他的眼睛清亮如玉。

石花愣怔着。她觉得自己的手火辣辣的。她感到自己的手充满了罪恶。

宝宝对石花喊,妈——

石花的心抖了抖。她看到了愤怒的宝宝。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宝宝又对石花喊,妈——

石花的心像山涧水的蹄子颤了颤。她感到弟弟宝宝的愤怒已化为灰烬。

石花就搂着宝宝的粗大的肩膀,泪珠在茅屋村的地上击出一片响亮。

宝宝破涕为笑,喊,爸——,又喊,妈——

4

石朵要把目不识丁的石田和桂芳接到珠海去玩玩。石花的儿子胡弟一直由外公石田外婆桂芳带着,嚷着要去。宝宝一时兴奋地喊,爸——,一时兴奋地喊,妈——石田和桂芳知道宝宝想跟着去。石田和桂芳本来想把宝宝寄放在他姐姐石花家,宝宝就大发脾气,把铁饭碗摔进了猪圈,搞得两头猪争抢起来,嘴里哼哼着唱起战争进行曲。桂芳吆喝了几声,两头猪就甩着尾巴,盯着桂芳手里舀着潲水的木勺。桂芳把潲水倒进猪食盆,两头猪跑过来呱唧呱唧地吮吸猪食盆里的潲水。桂芳趁机跳进猪圈,把宝宝的铁饭碗捞了出来。被猪粪缠绵的稻草就亲密地吻着桂芳的腿。桂芳从水缸里舀起一勺水,冲洗着宝宝的铁饭碗上沾的猪粪。桂芳对宝宝说,姆妈可以带宝宝去珠海。

宝宝兴奋地跳起来,脸上的笑的云彩像是一头乳猪。宝宝拍着手掌,一会儿喊,爸——,一会儿喊,妈——

石朵给弟弟宝宝换了条新毛巾,系在他的脖子上。宝宝很爱护这条新毛巾,他舍不得让口水滴在新毛巾上,捍卫着不让鼻涕刮向新毛巾。宝宝转着圈,试图把喷薄而出的鼻涕甩到猪圈里去。可是他没有成功,鼻涕擦着毛巾边,似坠非坠地俯瞰着地面。宝宝义愤填膺地用手撸一把鼻涕甩向猪圈,引得两头猪又一番争吵。宝宝无奈地望着毛巾上被鼻涕濡湿的一角,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就势在空气中爆炸。

石朵说,宝宝乖,宝宝乖,毛巾就算弄脏了,二姐再给你买。宝宝就势将头拱向石朵的怀抱。宝宝的嘴在石朵的散发着香水味的丰满的胸脯上拱来拱去。

5

看到宝宝穿得一崭新,拄着拐杖的鲁逵说,宝宝啊宝宝,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啊?!

宝宝清澈的眼睛盯着鲁逵苍老的面孔,似乎对鲁逵的赞扬很受用,就嘿嘿地笑起来,喊了声,妈——

鲁逵苍老的面孔就被开心的笑扭曲了,说,宝宝啊宝宝,我是男的,你应该喊我爸。

宝宝看到鲁逵开心地笑,仿佛受到了鼓舞,清澈的眼里就飘漾出云朵,就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倒映着的疯狂的云朵。

宝宝朝着鲁逵喊,爸——

鲁逵兴高采烈地用拐杖捣着地面,发出咚咚咚的钝响,赞叹道,宝宝乖,宝宝是个聪明的孩子,喊我作爸就对了。

鲁逵苍老的面孔笑成了一朵花。一朵苍老的枯萎的花。

宝宝要去拿鲁逵的拐杖玩。鲁逵不干。宝宝就把脖子上崭新的毛巾解下来递给鲁逵,嘴里呜噜呜噜着。鲁逵知道宝宝想用崭新的毛巾来换。鲁逵摇摇头。鲁逵用拐杖在地上捣得咚咚响。宝宝就是喜欢鲁逵的拐杖在地面上敲出的咚咚声,像是拐杖擂着大地这面鼓。

鲁逵说,宝宝,你再叫我爸爸,我就把拐杖给你玩。

宝宝就喊,妈——

鲁逵摇摇头,用拐杖捣着地面,说,喊错了。

宝宝又喊,爸——

正好石朵走过来,看到宝宝一手攥毛巾,一手去拿鲁逵的拐杖,就锐声喊道,宝宝。

宝宝被二姐石朵的叫声吓了一跳。他手里的毛巾就蓦地脱落,被眼疾手快的石朵跑上去一把接住。石朵身上的香水味,就像飞舞的蜜蜂,嗡嗡轰鸣,让鲁逵的苍老的鼻孔贪婪地吸溜着,有时眯缝一下眼睛,作陶醉状。

鲁逵看着石朵被旗袍绷紧勾勒出的凹凸有致的身子,说,朵朵是咱们茅屋村的第一大美女,啧啧。

石朵就朝着鲁逵嫣然一笑。

鲁逵说,朵朵在珠海做少奶奶吧?!

石朵脸上的笑容就有点僵住。

鲁逵说,我的老五儿子鲁福也在珠海呢。

来找宝宝的桂芳,一看到鲁逵,就铁青着脸,气呼呼地走上来,一手拉着宝宝,一手拽着石朵,脚底生风,赶紧离开。

对这位昔日专门给孕妇打堕胎针的赤脚医生鲁逵,桂芳可没有好脸色。

宝宝一步一回头地望着鲁逵,望着鲁逵手里的拐杖,拐杖在地面弹奏出咚咚声。

鲁逵嗓子有点喑哑地呼唤,朵朵大美女,到珠海记着和我的老五儿子鲁福联系哦。

6

说起赤脚医生兼兽医鲁逵,桂芳就咬牙切齿。

不过,怀宝宝之前,石田桂芳夫妻俩与鲁逵的关系还是挺好的。那时,除了在茅草公社(乡)当赤脚医生给乡亲们看病外,鲁逵还是一个兽医,给畜禽看看病,最重要的是阉牛、阉猪、阉鸡,割下的牛卵、猪卵、鸡卵,是很好的下酒菜。鲁逵经常提着这些战利品到石田家去,桂芳炒了,石田和鲁逵就着喝米酒,常常是喝得满脸酡红。丰盛的时候,一大盘。少的时候,也有满满一碟。那时,石花、石朵姐妹经常能分享这美味佳肴。姐妹俩总是盼望着鲁逵来家里。

石田和鲁逵就着美味佳肴神聊海吹。从茅屋大队(村)扯到茅塘大队(村),扯到茅草公社(乡),甚至扯到茅店县。

“今天这副牛卵足有斤把重!”鲁逵用筷子夹起一片牛卵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出了弹性,抿进一口米酒,那弹性就湿漉漉、醉醺醺的。

“这头牛肯定功夫了得!”石田喝口米酒,筷子上夹着的一块牛卵散发的浓郁香味中,明显有着牛的气息。

“这头牛骚劲十足。看到母牛,就要把两条前腿搭到母牛的屁股上去。在山上吃草不安心,在田里拉犁胡搞。如果不是我身手利索,差点被它踩死。如果不是我刀法准、狠,这副牛卵就难吃得到了。”鲁逵用手抹了一下嘴巴,眉飞色舞。

这些记忆,就是时光化成灰烬,桂芳也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鲁逵提来的牛卵、猪卵、鸡卵到底有多少,桂芳炒了多少,她倒是不记得了。因为太多了。有时一个月吃得作呕,腻味。

鲁逵有五个孩子。严重地超越了计划生育所能容忍的范围。鲁逵的大女儿,据他自己说是个聋子,但有人说她的聋是假的。她的二女儿,据他自己说是个哑巴,但还是有人表示怀疑。鲁逵说,老大老二都是残疾,医院的证明。老三是女儿,正常。老四是个女儿,正常,交了罚款。至于老五鲁福,却是个特例。怀老五鲁福时,鲁逵的老婆已经五十好几了。后来大家就开玩笑说,鲁逵和老婆吃的牛卵、猪卵、鸡卵多,滋阴壮阳,功力凶悍威猛。

鲁逵自吹自擂他是计划生育的模范。他说自己给那么多人打堕胎针,不可能以权谋私,何况权并不在自己手里。

老五鲁福的出生,确系事出有因。鲁逵老婆生大女儿二女儿是顺产,生三女儿四女儿却是剖腹产。鲁逵说,给老婆打堕胎针,老婆就有生命危险。当然鲁逵自己说了不算,医院检查,证明鲁逵老婆引产确实危及其生命。县计生委向市计生委汇报,市医院检查,认为其引产确实会危及生命。市计生委向省计生委汇报,省医院复查,证实鲁逵老婆的子宫靠近剖腹产伤口的地方只有0.03厘米厚,厚度太薄,随时有生命危险。这样一来,就没有进行强制引产。

石破天惊的是,省市县乡计生部门都不能对鲁逵的老婆采取措施,鲁逵冒着风险,让老婆在家自然生产,竟然没点事。生下来的竟然是一个儿子。鲁逵喜极而泣,认为儿子命大福大,取名鲁福。

有人说,鲁逵的眼睛是鹰眼,锐利骇人。石田和桂芳怀疑是鲁逵告的密,乡政府把怀胎九个月的桂芳从稻草垛里揪了出来。而且是鲁逵亲自给大肚子桂芳打的强制堕胎针。

尽管鲁逵一再发誓,不是他告的密。可是石田桂芳都不相信。因为有一段时间,鲁逵提着猪卵来加工,是石田炒的,不见桂芳的影子。喝米酒吃猪卵时,鲁逵问过几次,弟媳妇桂芳到哪里去了。石田支支吾吾说,走亲戚去了。后来,鲁逵索性不问了。

当桂芳从稻草垛里被乡政府揪出来,鲁逵迟疑了一下,给桂芳打强制堕胎针时,他看到了桂芳眼里吞噬一切的仇恨的火焰。

7

鲁逵的驼背老婆提着一个尼龙袋,蹒跚着来到石田和桂英夫妇家。

宝宝是个人来疯,看到鲁逵的驼背老婆,就兴奋地喊,爸——

桂芳在宝宝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痛得宝宝哎吆哎吆叫起来。

石田、桂芳假装没有看到鲁逵的驼背老婆。

石朵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对着鲁逵的驼背老婆展开笑颜,从她的手里接过尼龙袋子,递给她一张竹凳子,请她坐下。

鲁逵的驼背老婆抓着石朵的手不放,上下打量着石朵,说,我看这朵朵就是个美人胚子,像是电视里的电影明星呢。

宝宝就看着穿旗袍的二姐石朵,吮吸着从她身上洋溢出来的香水味道。

石朵谦虚地说,老人家过奖了。

鲁逵的驼背老婆说,我是好多年没上你们家来过了,听说宝宝要去珠海,我们送上家里种的土花生、大豆,还有家里母鸡生的二十个土鸡蛋。

石田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他瞅了一眼桂芳,没等她表态,他就和鲁逵的驼背老婆搭起腔来,说,老大姐啊,你怎么讲这么多客气?!

桂芳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本来,按她的脾气、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气,她要把鲁逵的驼背老婆轰出去。但她没有。随着心头一热,故意搓弄着一蔸大蒜子,假装才看到似的,说,老大姐,你来了。话说出口,才感觉很假,但说出去,就懒得更改了。

如果桂芳没记错,自从鲁逵给她打了那针堕胎剂后,两家结了仇,很少往来。鲁逵的驼背老婆是多年来第一次上桂芳家的门,送东西就更是第一次。撇开多年前鲁逵提来的阉牛阉猪阉鸡时割下的畜禽卵不说。

桂芳记得,鲁逵的老婆原来背不驼的。也难怪,岁月不饶人,养了五个孩子,据说老大老二不是聋子就是哑巴,真不容易,背驼了也是自然。

桂芳说,老大姐来坐坐就来坐坐,何必提什么东西呢。

鲁逵的驼背老婆抚着桂芳的手说,对你们家,不,对很多家庭,我们家鲁逵是有罪的。

石田说,老大姐啊老大姐,鲁逵大哥也是形势所迫,他本人并不想害我家宝宝的。

鲁逵的驼背老婆说,但不管怎么说,鲁逵的手上是沾了血的,有猪牛的血,有公鸡的血,更有未出生的孩子的血。鲁逵总是做恶梦,丢了卵的公牛用牛角来撞他的肚子,丢了卵的猪用牙齿来咬他的拿着刀的手,丢了卵的线鸡来啄他的眼睛要求还它们公鸡的雄风,胞衣里的孩子泼羊水给他,要把鲁逵淹死。造孽啊造孽。

桂芳说,老大姐啊老大姐,不怪鲁逵大哥,就怪我和石田不识字,当时如果识字,我们就逃到了广东海南岛,偷偷摸摸地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鲁逵的驼背老婆就说,我和鲁逵都是有罪的,他亲手杀死了很多“人”,就等于我亲手杀了很多“人”,我们的手上和心尖都有血。

桂芳说,老大姐啊老大姐,要这么说,我和石田也是有罪的,现在看来,我生的石花和石朵两个闺女,都很孝顺。其实不生宝宝这个冤孽,就好了。

宝宝翻着鲁逵的驼背老婆送来的尼龙袋,抓起一颗花生、一粒黄豆、一个鸡蛋就往嘴里送,被穿旗袍的石朵一把夺下。

鲁逵的驼背老婆说,我的花生是土花生,黄豆是土黄豆,鸡蛋是土鸡蛋,现在城里的花生天大一粒,黄豆也是天大一粒,鸡蛋可以当乒乓球打,都是转基因或含激素的,女人吃了要么怀不上崽,要么怀上的是畸形儿。

石朵对鲁逵的驼背老婆说,看来老人家很内行。

宝宝兴奋地朝着鲁逵的驼背老婆喊,妈——

鲁逵的驼背老婆用手拍了拍宝宝的肩膀。

鲁逵的驼背老婆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小纸条,递给石朵说,朵朵啊朵朵,我的儿子老五鲁福也在珠海,这是他的电话,你们有空就找他吧。

宝宝的清澈无比的眼睛盯着鲁逵的驼背老婆的有点混浊的眼睛。

鲁逵的驼背老婆的有点混浊的眼睛盯着宝宝的澄澈无比、天真无邪的眼睛。

8

宝宝要吃奶。

宝宝的嘴在桂芳的胸脯上拱动着。

石朵说,宝宝,羞,羞,羞,二十岁了,还没断奶。

桂芳说,宝宝永远长不大呢。

一米七高的宝宝,却像个两岁的婴儿,并不知道害羞,对石朵的话置若罔闻。

桂芳撩起衣襟,两只下垂的乳房跳出来,跳进宝宝的嘴里。宝宝的吮咂声分外响亮。没有乳汁却仿佛有溪水奔流歌唱。

桂芳用手摩挲着宝宝的头发,说,宝宝,我们要去珠海,该出发了。

石田、桂芳带着宝宝、石花的儿子胡弟,在石朵的带领下上路了。他们要从茅屋村走十里路到茅草乡,从茅草乡坐慢慢游三轮车颠簸五十多里,到茅店县县城,再乘长途大巴到市里,从市里坐火车到深圳,再从深圳坐车到珠海。

第一次出远门,石田、桂芳、宝宝、胡弟都很兴奋。

走了不到一里路,胡弟就走不动了,要外婆桂芳背。

看到桂芳背着胡弟,宝宝也不愿意走,示意爸爸石田背他。石田说,宝宝啊宝宝,你都二十岁了,一百多斤,谁背得起你呢?

石朵用宝宝脖子上的毛巾揩了揩他嘴角的口水,说,宝宝乖,宝宝乖,宝宝是男子汉大丈夫,自己会走路!

宝宝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喊了声,爸——,又喊了声,妈——

宝宝又上路了。

走了一程,宝宝要撒尿。桂芳看到宝宝急得团团转,就把胡弟从背上放下来,帮宝宝剐下没有开裆的裤子。嗞的一声,一道抛物线呼啸着擦过桂芳的裤腿,落到路边一朵踮起脚跟的野花上,野花的脸庞颤了颤。

撒了尿的宝宝畅快无比,嘴里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喊毕,宝宝一把背起胡弟,竟然走了一里多路。

石田说,宝宝真是胡弟的好舅舅啊。

宝宝朝着石田嘿嘿一笑。他的清澈的眼睛就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水,把漂泊的云洗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

宝宝的额头凝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汗珠映着他的清澈的眼睛。他的清澈的眼睛也倒映着他的似坠未坠,或者坠落的汗珠。

9

连胡弟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对宝宝说,舅舅,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宝宝不知哪里来的蛮劲,操在后面的两只手箍住胡弟的屁股,往上送了送,又腾腾腾地走了一里来路。

连石田和桂芳都看不下去了。石田一把拦住了宝宝,把胡弟从他背上卸了下来。

宝宝喘着气,嘴里却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兴奋地喊一声,妈——

胡弟用手揩着舅舅宝宝脸上的汗滴,面露愧色。五岁的胡弟,智力是五岁的智力。可舅舅宝宝,二十岁的身子,只有两岁的智力。

宝宝用脖子上的毛巾揩着额头上的汗珠,清澈的眼睛望着二姐石朵。穿着旗袍的石朵在山路上更加婀娜多姿,像是乡村绽放的一朵妖冶的奇葩。石朵知道弟弟宝宝用毛巾揩汗时想起了她,因为毛巾是她新买送给他的。

石朵走上去搂住宝宝的肩膀,两颗晶莹的泪珠就吧嗒而出。

石朵说,宝宝啊宝宝,你的外甥豪帝正在珠海等你呢。

宝宝的清澈的眼珠子转了转,手指搓弄着,似乎在致力理清与豪帝的逻辑关系。他显然很吃力,就像别的小朋友遇到奥数难题那样觉得非常吃力。

也许宝宝很快知难而退,从逻辑关系中挣脱出来,做一个简单的不想事的人,因为他嘴里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10

宝宝第一次来到茅草乡。嘴里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长到二十岁,宝宝一直在茅屋村,最远的地方也就去过大姐石花嫁到的茅塘村。那时,他觉得茅塘村已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他感到,茅塘村与茅屋村最大的区别,就是茅塘村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波光粼粼,让宝宝觉得很好玩。让他觉得更好玩的是,白天天上有个太阳,池塘里也有个太阳。他就掰着手指比划,到底是天上的太阳大,还是池塘里的太阳大。他得出的结论是,池塘里的太阳比天上的太阳大。他为自己的结论而兴奋,嘴里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他的脚已经迈进了池塘,准备去捕捉那只太阳,可池塘里的漂亮妖艳的水霎时间吞噬了他……当他醒来时,他已躺在大姐石花家的雕花凌波床上,石花的手攥着他的手,黯然垂泪。他用手去揩石花脸上的泪珠。他感到姐姐石花的泪珠里闪烁着无数只碎碎的太阳。他噗嗤一声兴奋地笑了。他感到是自己捕捉到了池塘里的太阳,揉碎了,装进了大姐石花的泪珠小屋里。

宝宝觉得茅草乡真大。茅草乡的人真多。茅草乡的街道上有卖肉的,卖青蛙的,卖鸡鸭的,卖瓜果的。宝宝觉得脚底生风。他看到木盆里的游弋的鱼。他觉得那鱼就像自己,或者说那鱼就是自己。他猛地朝自己扑去。幸亏石田反应快,一把拽住了他。但他的惯性所带来的冲击波,使木盆里的鱼惊慌失措,搅得水花迸溅。卖鱼人目瞪口呆。桂芳和石朵忙着向卖鱼人赔不是。卖鱼人看到宝宝歪歪的头,脖子上扎条接口水的毛巾,笑了笑,扬了扬手,说,不跟傻瓜计较!

石田横了卖鱼人一眼。桂芳拉了拉石田的衣角。卖鱼人假装没看到,注视着木盆里的鱼或者翕动嘴儿,或者犁开浪花。

宝宝看到乡政府的房子,用手指来指去。桂芳给胡弟解释说,你舅舅宝宝是在夸乡政府的房子洋气呢!

宝宝一兴奋,就用头拱动着桂芳的胸脯,要吃奶。

11

宝宝第一次要坐慢慢游三轮车,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开慢慢游三轮车的是一位花白胡子老者,脸色古铜,皱纹沟壑纵横。桂芳就有些犹豫。

老者就对桂芳说,弟妹啊弟妹,在茅草乡开慢慢游三轮车的,都是老头子,你要找年轻的驾驶员是找不到了。

桂芳还在犹豫之中,宝宝已经坐进了老者的三轮车。宝宝的屁股在充满油污的坐垫上弹了弹,觉得新鲜无比。老者朝宝宝竖起了大拇指,说,这位年轻人真聪明。宝宝还是第一次看到陌生人朝自己竖起大拇指,便觉得新鲜,兴奋地喊了声,爸——,又喊了声,妈——

老者收回竖起的大拇指,对着宝宝说,原来……欲言又止。

石田看了看几台慢慢游三轮车,驾驶员基本上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者,身体都还硬朗,基本上看不到中青年的身影。石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上吧。

老者就兴奋地说,好嘞,到茅店县城价格五元。

桂芳还想砍价,见石朵直朝她摇手,就不吱声了。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钻进了三轮车。这时,才发现三轮车里还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老者明白过来,对着桂芳狐疑的目光说,我的乖孙女丫丫啊,你就往里头一点坐,让客人们好坐一点。

老者解释说,家里的老大老二两个儿子带着媳妇儿女到城里打工去了,小儿子老三夫妻俩带着大女儿去了深圳打工,把小女儿丫丫放在老家,我老伴去世了,我要开车赚钱,只好把丫丫带着。

石田和桂芳的嘴里哦哦地应着。

老者发动着三轮车。原来是机械,不是人力的。发动机的轰鸣声让宝宝吓得身子抖了抖,但很快恢复,兴奋地喊了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三轮车颠簸着上路了。

老者吹着口哨,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老者说,说实话,老三生了两个女儿,到外面去打工,一是赚钱,二是躲到外面去想生三胎,搞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宝宝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他琢磨着,驾驶员老者到底在说些什么。

宝宝看着车上角落里的老者的孙女丫丫,丫丫也看着他。

宝宝从丫丫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试图用手去拨丫丫的大眼睛,想看个究竟。

丫丫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像一把锋利的刀。

三轮车严重地颠簸了一下。老者惊魂甫定。

老者怒瞪了宝宝一眼,又柔和下来,说,丫丫,别怕,这位笨熊叔叔是不会打你的。

石朵用手揽紧了宝宝,生怕他再去动丫丫。

老者舒了口气,说,吓了我一跳。我这辈子就是被吓过两次,一次就是今天,另一次就是上次他们强征我的田,去办什么化工厂?!

(此为节选版本,更多精彩内容请参看纸质刊物)

原载于《创作与评论》年03月号上半月刊

《创作与评论》,原名《理论与创作》,创刊于年,系湖南省文联主管、主办的国内外公开发行的创作与评论并重的公益性大型文艺期刊,曾荣获中宣部“三创一争”先进单位、全国文联系统先进集体、全国中文核心期刊、CSSCI来源期刊等荣誉;以“守望精神家园、营造思想空间、追求湖湘气派、兼容百家风格”为宗旨,立足湖南、面向全国,坚守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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