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有朋友相邀去品一泡古稀之年的老六安,乐颠颠的关了店门前去,那日的主泡是安仁居,副泡是綉如,用的是一把上了年纪的老银壶,这个阵容让这泡茶的分量颇为持重,果真,一杯下去,浑身冒汗,仿佛跑了一个长跑,身体有种通透的感觉,几泡品完,老树说这个茶走的是肾经------
我对茶不敏感,却也体会到老茶的几分神秘,也知道,和老茶是讲缘分的,所以并不执著,只是关于老茶的那些传说,是多么让人好奇,于是编辑三联周刊周渝先生谈老茶的文章,十分喜欢这篇文字,喜欢的不仅仅是关于老茶的那些传说,更有周渝先生对茶的解读!
本文照片是今年夏天在渡口书店做老茶公益茶会时苹果拍摄,茶人是安仁居与朗琴庄,在此一并感谢!
今天编发的是下篇,续上篇:
“老是一种状态,茶一旦进入了时间,一定会包涵更多信息。”喝老茶的迷人之处不仅仅是美感上的,它可连接到人的修养与历史反省。任何美都取代不了老茶在我心里的地位。”周渝最初和林谷芳的对于茶和音乐的探索,被刊登在《时报》副刊上,字数不少。“我对他说我从小听西洋音乐长大的,一度以为没有什么比得上巴赫和贝多芬了。”我爱上中国音乐可说是从琵琶乐曲启蒙的,当听到《月儿高》就震惊了,觉得高度和巴赫、贝多芬一样。此前采访中他曾提过这首曲子,我好奇找来听了,果然又被问起,我就说了自己听的是哪几个版本。
他找了三十年前台湾盗版的带子余良模的《月儿高》来先放了一段,我们喝的第一泡茶是在比赛乌龙还没出现之前的最传统的台湾老乌龙,周渝正在重新整理这些茶。
“因为这些是再也没有的东西,得有人留下记载。”虽然比赛强调清香的时代已经过去,传统乌龙却已经消失了,现在虽然又流行起古法,但是茶叶本身的质量已经不如过去。
乐曲复杂铺陈起来,但很快他觉得眼前的茶不配这个曲子,就“咚”地从榻榻米上跳出去,换了古琴曲《秋鸿》。“我喜欢琵琶,有时胜于古琴。古琴太快跳到天人上去,但是琵琶乐曲内容开阔,有史诗性的,有很小民的,有很悲怆的,很诙谐的,从细腻到开阔。”我们喝的这款红水乌龙的味道不断发生着变化,历史感一点点的褪去了。“《秋鸿》是平沙落雁的放大版,充满秋天的那种黄昏的感觉,而这个老乌龙也是偏红的,色彩感就是一致的。
陈阿跷就不能配这个,因为陈的茶太开展了,较为华丽,而这个有秋天的含蓄。秋鸿被弹出了秋天的景致,而茶是含蓄的香的,在音乐里,天空得到无限的自由,可是又带着一点惆怅,不是很多,只有一点,我蛮喜欢这个感觉。”
随着茶的变化,音乐也在不断变化。“这个弹的是时光,是历史的沧桑,弹的人本身文化根底深厚,经历过一些事情才能产生这样的东西。”很快茶到了第五泡,呈现麦芽似的甜香味,暖暖的甜粘着,音乐也开始呈现鸟儿快乐戏水旖旎的样子,“你可以感觉到他弹的多自在。”
“《秋鸿》配的是这一泡茶种源于武夷茶做法的红水乌龙,是年的冻顶山冻顶巷苏猛做的乌龙。”我喝到的这泡,大概只有少数极懂冻顶的人才会有类似的茶,第一泡就很清甜,陈而带老韵,毫无杂味的纯正。茶与乐在周渝内心本都是精神艺术的显像。当年他曾给林谷芳一支茶一支茶慢慢试,和音乐对照做研究。“茶和音乐的共通太多了,互相影响作用,很早我就自己这么玩觉得有趣,后来就想把经验分享出去。”
第一次《茶与乐的对话》,安排了四种茶,西湖龙井、文山包种、木栅铁观音、云南普洱,分别对应了早春、暮春、晚秋与冬日的季节,也直抒了年少的意气、感伤及中壮年历经人事后的沉郁苍茫,还有晚年的自足圆熟,而中间解释熟悉的冻顶乌龙正好对应中秋与渐趋圆熟的中年。一场茶宴的安排既是一组生命意象、美学属性的呈现,音乐的切入更是“以茶映乐,以乐显茶”,于是,充满生机的《春天来了》,江南诗兴的《平湖秋月》就对应了包种、龙井,而琵琶武套的《霸王卸甲》、繁华落尽的笛曲《寒江残雪》则对应了铁观音、普洱,具体的茶香、抽象的音乐交织成两个多小时的艺术氛围。而在进入品茗前的以水净口则寓意“上善若水”配上”流水”一曲,茶宴将结,献上的泉水一杯,也在让口舌回复纯净,又有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
林谷芳回忆“如此安排,总希望这人情、艺术、生命具足的茶与乐,能够显现台湾在茶文化建构上的一点厚度。”林说自己本来是不喝茶的,但是周渝拿来的好茶给他一点就通,着迷起来。不过玩了几年,周渝不想固定成一个路数,“不是铁观音就非要什么音乐的,每个茶都有自己的个性。”他当时和林谷芳谈到了俄罗斯的肖斯塔科维奇,认为他的音乐是对二十世纪人类苦难的救赎,也问了像楚辞“天问”一样连天都不能回答的问题,但最后还是透出了高度的怜悯,抚慰了人心,而《月儿高》也达到了同样的高度,而其中的情操更是来自中国人深沉长远的传统。
另外周渝喝茶的经验是,“有时候苦涩未必是坏事,很多人一提苦涩就受不了。但是苦带来的是「定」,本来精神飘荡,苦让你吓一跳,心就定下来了;适当的涩是收敛的,但要涩后回润,口中生津,”他觉得我们喝的这款还不够老。决定换茶,到自己辟作存茶室的一间侧屋去抬箱子。两人才能抬动的木箱是日治时代台湾留下的旧物,而茶叶是他在香港买到的上世纪五十年的普洱散茶,“原来买回来是包着草席,草席已经烂掉了。”他看看后还是觉得不够老,“给你们喝个好玩的东西。”又打开墙角的一个陶瓮,拿出一个德国制的大银勺子,像舀冰淇淋一样哗的挖下去。凑近一闻,茶韵悠远,仿佛一下子回到一个旧时光里。
“这是我开店之初,也就是三十几年前碰到的第一个老茶。”台湾人喜欢老酒坛,周渝说,桃竹苗地区的酒坛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我本来是去收瓮子的。”那时山里有一户客家人的家族大宅要拆掉重建,里面有些老瓮,其中一瓮还存着茶叶,好像也已经放了六十多年,但是不知道是什么茶。这两年才拿出来醒茶,只用块布盖着。“有一段时间布掉了,我想肯定坏了,结果依然如故。”他用一个明青花老盘子,把茶叶刷的倒进去。
已经不知是什么茶,周渝说自己喝不出。“应该不是普洱,叶子很细,大小接近六安,喝着又不象。”第一泡出来的茶颜色非常深,但是不浑浊,“老茶不可以浑浊,颜色可以很深,但必须透亮。”第一泡就有了参味。“曾祖父的世界回来了。”周渝的一位朋友一喝就开始哭,他也没问。“有一些世代延续留在你身上的精神印记活过来了。”
“这茶虽然老,但还是有个性。”这时他终于换了《月儿高》,“我觉得可以像肖斯塔科维奇那样谈沧桑谈救赎了,《月儿高》是我们是祖先达到的了不起的高度。”乐曲的不断发生和进展,有如茶汤一层层完全不同的变化。“新茶是大自然的芬芳,老茶却进入了时间,接受了信息。”老茶的品饮有一种引导性,这也和茶气相关,新茶茶气往前,老茶下沉,会自己走,“好像中药里要加一味引子,引导药性发挥力量。”这时我们喝到了第二泡,一喝下去就安稳沉静下来。“它显示出一个虽然贫穷,但是守着旧道德的时代,人内心是很有原则的。”周渝经常比喻一款好的老茶里“有它自身的伦理与原则”。大约十五年前,他刚开始做和老茶相关的茶会,“其中也会出现存放有瑕疵的老茶。”周渝说,现在很多人挑剔瑕疵,可是他半开玩笑说,“你不要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有瑕疵的人。”
周渝特意要把缺点拿出来将给喝茶者,“难得有点提醒你的意思”。他不忌讳喝到茶的缺点,“我喜欢肯定优点,但是瑕疵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提醒,”老茶不只蕴涵美感,也可建立人文性的反省。“一个有生命力的文化不仅能往前创造,也必须有往过去反省的能力,如果不能,就可能虚假了。”周渝并不是说茶绝对可以,但是起码这样着眼可引出问题,这是立足于对自身的回顾与反省。
“老茶让你慢慢体会生命与世事的沧桑,又随着茶的能量与茶气升华,最后帮助你超越生命深沉的苦难与惆怅。”周渝认为,对茶敏感的人,对人一定也是敏感的,对万物苍生就没办法麻木。“不然为什么唐代卢仝喝完茶已经到了仙界,还是会回头问一句,上天你看得到大地苍生是什么样的吗?并不是只顾自己的。”有些茶席善于穷尽美丽的事物,打造一个完美的世界,人就躲避进去。“我们中国人受到现实挫折,就喜欢在大自然寻找解放。过去旧时代遭历史扭曲人格,也是有限的,我们可以靠大自然解决自己的问题。”
但是近百年来中国遇到的灾难太大了,“帝国主义、极权政治、战争迫害,制度与人文的大变迁大破坏,被迫接受的现代性,回头看历史,大多是压抑痛苦扭曲。和别的文明相比,和早期的中国文明比,人的主体与人性偏离这么远,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中国文化够深够久够大,可以有相当深的资源去重建反省能力。老茶好像为他自己建立了一个坐标轴,沿着不同纵深的方向,他将自身的定点与老茶的人文性合二为一。不仅沧桑,还能还原掉层层历史覆盖,回到最初的真我。
周渝说这就是老茶的疏解与救赎。自己的语言能传递经验有限,“只有喝到的时候,你被触动,那才是真的动人。”
阳明山尾声:蒸茶
夜越来越深,邻家的大猫早就溜进来喝过几次茶杯里的茶,怎么赶它都不出去,又知道在全是古董的茶桌上轻轻走一两步,没有惊动任何物件。我们却都没有困意,周渝拿刚才泡的百年老茶来蒸。周渝说他身边有些朋友,他们从茶到茶具再到喝茶的庭院都是自己亲手建造。“人与万物不同就是在于创造,这些不只是物质创造,更寓有更美好的精神创造。”
“我最近在写新茶谱,以前藏的很多茶放到了时间,我对茶有了新的认识。”年开店,收于台湾的老茶有不知年的老台湾茶,更多的是年以后到年的冻顶茶。不像坊间有时出现的老茶,虽然年头够久,但是因为储存不善,有了豆浆味,生霉不好喝了。
蒸出的老茶香甜可口,极尽咀嚼之扎实感,好像吃着一碗红豆栗子菱角似的香甜。“很快乐吧,茶一喝会快乐,可是你还是会回头的。”他不着急,“喝茶从淡到浓,一开始粗一点,不细腻,往后感觉开阔,往后的茶性很温和,舒服,安神舒畅。”这茶他曾经送给台湾一位多年送茶给他的茶农,因为珍贵,对方细细分成三泡,要和太太一起喝。结果有天采茶时太太被毒蜂蜇伤,头肿出一半去,他着急赶紧泡了一泡。“半个小时以后他给我打电话说没事了,肿基本消了。”
周渝觉得,之所以老茶如此迷人,是因为它能让人站在一个高度上,超越沧桑,产生悲悯心。“这就是希腊悲剧为什么占据那个高度,肖斯塔科维奇的乐章也是,主题最后都是救赎。”他此时又去播放了肖氏的唱片。“这是来自基督教文明的悲悯与救赎。人都需要这种宗教或文化途径去释放时间积攒给我们的那些痛苦怨恨或惭愧……。”
『周渝书法正静清圆』
过去很多人知道他存有许多老普洱,从上海、北京到香港,都是要求他发一箱箱的,现在他一概不卖了。有人买他的茶回去装点门面,有些回去藏起来不给人看,而他俭朴温馨的紫藤庐却总是门庭若市的,“台湾的一般中产阶级十年没有涨工资,文化界、艺术界的朋友有些并不富裕,但我是诚心提供给他们喝好茶。”他决意不让老茶变成有钱人的游戏,而是留在真正有用的地方。老茶留着慢慢在茶馆泡,发挥它们可能的人文意义。紫藤庐的茶价十年来只随着物价做微调,有大陆客人吃惊说,这里的茶价比大陆二线城市的茶馆都不如。
常有人对他说喝老茶时似乎看到了四合院门口的井、母亲的老式衣装,他解释这些现象说“我们给很多经验做了一个界定,其实这些经验本身远超我们的理解。”他用缓缓的语调引用歌德的《浮士德》,“久已消逝的,将为我呈现原型。”他阐释道,“被遮蔽的要出来,成长过程的自我遮蔽太多,你的一切意愿都不能做,你被社会塑造,被外在要求,这不是主观臆想的,而是被身体记录下来的,喝老茶时被触动本来的那一部分。”
茶座窗外是樱花树,窗内一侧挂了一幅周渝自己的字,写着“茶汤世界中的生与死”,是他前年演讲的一个题目,这是一幅有禅味的字。周渝尊重“禅”但不愿随便谈“禅”;因为有些只是借“禅”,借所谓的“当下”来遗忘、来遮蔽过去;深藏于内心与身体体质中的“过去”,是不应该被遗忘,被遮蔽的,必须挖出来正视,才能真正提升自己,老茶的美学正好可鼓励人完成这一区块,这种美学,如“月儿高”所显示的,可让人站上一个高度俯视人世与生命的沧桑,达到终极的抚慰与救赎。
后补:
我这才看到一张烂糟糟的内飞。表示这茶是光绪二十四年开始用这个商标。“但是我们喝到的应该是解放前的,不会超过70年。”茶依然保持湿润度,香味深刻,和此时的肖氏乐章一样,在黑暗中悲哀悔恨都淋漓尽致了,才发散和升华。周渝在外面被传为喜欢隐居的普洱茶王,其实他朋友众多,喜欢各种雅集。“我不善于对很多人讲很多,把喝茶变成知识,其实只有你慢慢喝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背后挂的是才临的怀素的字“狂来轻世界,醉里见真如”。“醉”字写得极大,“真如”又极小,没有在纸末留下空白处,却有出乎意料的美。“这一隙空间,就让‘真如’很挤地写在那里。可是又不会觉得拥挤狭小,‘真如’怎么会小呢?”
*全文完,感恩周渝先生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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