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立
一大清早,臭名昭著的酒鬼唐玉八左手提着一只空啤酒瓶,右手戴着一只桔黄色胶手套,在村委会前面的草地上凝神屏气煞有介事走来走去。
这片草地以前是庄稼地,修建村办公房时征用来准备建一个休闲文化广场。因资金不到位,几年来,野草疯长,成为村民放牛的好地方。不过,一般来说,村民们放牛是几家人轮流看守。把一群牛赶到几千亩的荒山草坡,那才是牛们的乐园。村委会前面的这片草地,周围全是庄稼地,放牛要时刻盯住,绝对不能让牛啃吃庄稼。全村有牛的人家,经常到村委会前面这片草地放牛的,只有德高望重的聂明学。
昨夜下过大雨,这会儿,村庄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些白墙黄瓦,碧树翠竹。偌大的坝子中,苞谷林差不多一人高,一条水泥路横穿坝子,仿佛一条玉带在苞谷林间绕过。村委会的三层楼房在坝子中大有鹤立鸡群之势。楼房前面五十米之外的那片草地,雾气弥漫,空气中流荡着草叶的清香。
那么,这么早,唐玉八又不放牛,他来草地上做什么?捕捉蜜蜂。他每逮到一只蜜蜂,就把它按进啤酒瓶,然后用一团龌龊的餐巾纸塞住瓶口。
唐玉八独自在空旷的草地上轻手轻脚地徘徊,那神气,活像一个哲学家在思考极其重大的命题。在村民们都还没有起床时,他就来到草地捉蜜蜂,这使一向臭名昭著的酒鬼唐玉八显得有点像一只辛勤的小蜜蜂。不过,对于三十九岁的唐玉八来说,一大清早来捕捉几只小小的蜜蜂,半点也没有大材小用。
村里人都知道,唐玉八养牛角蜂,每年都要挣好几千块钱。众所周知,牛角蜂全身都是宝,蜂儿卖到高档餐馆,几百块钱一斤,是正宗的山珍美味,五块钱一斤的苞谷酒,用牛角蜂泡过以后,就值一百多块钱一斤,一本万利。但是,牛角蜂是凶猛的野蜜蜂,要是被它叮一嘴,那就全身发肿头昏眼花,甚至会出人命。所以,村里除了臭名昭著的酒鬼唐玉八,没人敢打牛角蜂的主意。村里有人说,唐玉八这个家伙,靠牛角蜂挣烧酒钱,也只有他敢吃这个独食。言语之间,有鄙视,也有艳羡。唐玉八最牛皮的一句话,就是老子的牛角蜂酒,专治风湿麻木全身酸痛头昏眼花。这句话摆明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炫耀他的牛角蜂酒疗效显著,另一个是炫耀他的牛角蜂酒堪称液体黄金。
唐玉八捉家蜜蜂,用来喂他的牛角蜂。一只牛角蜂王,每天要吃几十只家蜜蜂,不是连头带尾全部吞下肚子,而是点到为止吸食其精华。
草地上全是水珠,唐玉八把裤脚挽到膝盖那里,穿着胶拖鞋到处乱踩。时辰太早,天空中灰云密布,太阳还没有露脸,草地上蜜蜂还太少。三叶草的白花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唐玉八吸吸鼻子,干脆坐在草地中一截水桶粗的枯树桩上,慢慢姗姗抽烟。几只蜜蜂,在啤酒瓶中乱飞乱撞。
唐玉八抽完一支香烟,抬头看看那条羊肠小道,没有人影。他极其迅速地扯起一团嫩草,从裤包里摸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包裹在草团中,又把草团打个结,以免那东西掉出来。他做草团的过程中,一直不时抬头注意苞谷林间的那条羊肠小道。没有人影。他妈的,今天,聂明学该不会不来放牛吧,要是他不来,那就太浪费老子的表情了。他觉得额颅上有点发烫,好像有细密的汗珠儿渗出来。哼,老子闲得无聊,扯团草草玩,打发时间,等待阳光照射到草地上,等待众多蜜蜂飞到这里嘛。哼,一回生,二回熟,你看你,就这点脓血。他两手有点发抖。
手机响。唐玉八有些吃力地抬起手,用手背揩一下额颅上的汗水,才从屁包里摸出手机。喂,魏老五,别慌,你先别过来……事儿搞定,我会打电话给你。
唐玉八把手机塞进屁包,呆呆地盯着地上的那团青草。他伸出手,好像打算拾起那团草,但手伸到半空中,停了停,又缩回了。那神气,好像那团草中,包裹着一颗炸弹。
唐玉八又抽了三支烟,才看见天空中灰色的云朵间,露出几丝金光,要出太阳了。他吐两口痰,擤几下鼻子,站起身,朝前走几步,回头,看看那团青草,突然发疯似的冲过去,一把抓起它,扔到苞谷林里。做这个事儿,好像挺累,他大口大口喘粗气。他看着扔走青草团的方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哼,一回生,二回熟,你看你,就这点脓血。他两手有点发抖。
半晌,唐玉八木偶似的,一步一步朝前走,一直走进苞谷林。他返回时,手里拿着那团像有千斤重的青草团。
唐玉八把青草团小心冀冀地放在那截水桶般粗的枯树桩附近,然后一咬牙,不再理睬它,专心致志捕捉蜜蜂。八点钟了,才捉到七只蜜蜂,老子今天撞鬼喽。
唐玉八左手提着啤酒瓶,右手戴着桔黄色胶手套,在草地上慢慢走,偶尔,弯腰,下蹲,前倾,一只蜜蜂到手。湿漉漉白花花的三叶草花朵,像用白麻线绣成的铺盖面子,三五成群的蜜蜂在花朵间钻来钻去。
当唐玉八把第二十一只蜜蜂按进啤酒瓶时,一抬头,就看见茂盛的苞谷林边,出现一个人影。不用说,聂明学来了。聂明学的身后,跟着一头油光水滑的本地黄牛。唐玉八感觉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子全涌到脑袋中,脸颊发烫,但是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专心致志捉蜜蜂,却怎么也逮不到一只忽起忽落的小蜜蜂。他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拍下去,本打算把那只讨厌的小蜜蜂拍成肉饼,抬起手掌,哼,它却在他眼前不慌不忙地飞动着。
聂明学穿着胶鞋,踩在草地上没有声息。聂明学牵着黄牛,径直来到草地中心,也就是横卧着那截水桶粗丈把长枯树桩的地方,把牛绳拴在树桩上,几丈长的绳子就成为黄牛的活动半径。通常,拴好黄牛,聂明学坐在树桩上抽一锅叶子烟,就应该到自家庄稼地里忙活了。可是,聂明学看着怪模怪样的唐玉八,有点好笑,就朝唐玉八招招手,玉八,早起的雀儿有虫吃,你又捉蜂子来啦。
唐玉八好不容易终于逮住那只小蜜蜂,本想捏死它,考虑到牛角蜂王不喜欢吃死蜂子,就松了手指,把它按进啤酒瓶,紧接着用那团龌龊的餐巾纸塞牢瓶口。唐玉八这才慢慢抬起头,假装刚刚看到聂明学的样子,恍然大悟地说,唉呀,聂叔,还是你老人家早哇。
其实,聂明学才六十七岁,也不是太老。但是,聂明学在村里人心目中,很有份量。这份量不是来自聂明学先前当过几年副村长,而是来自他的子女太成器了。你想,在普遍没啥文化人的村里,聂明学竟然一口气培养出三个大学生一个研究生,这简直是奇迹。聂明学的两个姑娘,一个在省城工作,一个在县城工作。两个儿子,一个在省城工作,一个正在读硕士研究生。啧啧,村里人无不艳羡,都说聂明学家祖坟埋到风水宝地冒青烟了。
前两年,聂明学被子女接进城居住。可是,城里的一切,他都不习惯,坐电梯不习惯,用抽水马桶不习惯,到超市买东西排队付钱不习惯……问题的关键在于,一辈子在庄稼地里忙活惯了的聂明学,在城里住在几十层的高楼上,感觉悬在半天云中,仿佛被一下子拔掉了根的植物,整天蔫巴巴的,没有精神。而且更要命的是,不是腰疼,就是拉肚子,不是失眠,就是做恶梦。所以,每次被子女接进城,不超过一个月,聂明学就一定会返回村里。子女说,在村里住也行,但地不要种了,猪呀牛呀鸡呀就不要养了,好好享福,吃的穿的,他们全包。
聂明学牙疼似地吸一口气,说,你们的意思是说,土地丢荒,不喂牲口,连鸡也不喂一只?
子女一听,高兴地说,对对对,老爸,就是这个意思。
聂明学说,农民不种地,不喂牲口,那还算是农民?呸,人不能忘本。
子女回城,聂明学依然喂牛种地,整天穿着泥乎乎的衣服,完全是一个正宗的老农民。
唐玉八抽出一支香烟递过去,说,聂叔,依我说,你老人家不用这么起早摸黑的苦,娃儿们在城里挣大钱,你老人家还缺钱用么……光说这头牛,你老人家喂它一年到头,就单单开春时用它犁几天地,大大的不划算。要是请人用微耕机犁地,半天就搞定,又省事又节约……
聂明学摆摆手,说,我吃不惯纸烟,还是叶子烟安逸……你说这牛么?我养它,犁地是次要的,主要是喂头牛,家中有生气,我也有个伴,多些乐趣。就好比城里人养宠物,小猫小狗,又不用它看家护院逮耗子,就是做个伴嘛。
唐玉八搔搔头皮,情不自禁笑起来,说,聂叔,你老人家养这么大一个七八百斤重的宠物,比城里人牛皮得多喽。
聂明学也笑起来,说,你说得对,我们乡下人养头黄牛当宠物,正大光明,光明正大。
说着,聂明学歪着脑袋,眯眼看一会唐玉八提着的那只金宝卵似的啤酒瓶,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唉,玉八,要是琴琴她妈还在村里,你也不用做这种营生。我说,玉八,你好这口烧酒,那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你想,琴琴才七个月大,你媳妇就远走高飞到省外嫁给别人……唉呀,说这个话,你也不要呕气,你媳妇跑掉了,这么多年,琴琴现如今都读高中了,你也快四十岁喽,跟着老母亲过活,也不是长久的事呀……
聂明学这话触及唐玉八的痛处。唐玉八讪笑一下,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哼,天要下雨,媳妇要嫁人,无球法,难道我要搬石头打天……聂叔,前几年,我二姐夫给我介绍过一个媳妇,可惜没有成事……没得缘份……
聂明学说,玉八,你别说什么缘份不缘份……那桩事儿,明明是怪你醉酒露了马脚,把那女的吓跑了……你想,人家大老远的来到你家,晚上也愿意跟你同在一室……可是,唉呀,你一顿烧酒喝麻球了,进屋后一晚呕吐到天亮,那个丑,可就丢大了……你想,那女的还敢跟你过日子么?
唐玉八搓搓手,大大咧咧地说,醉酒误事,醉酒误事。
聂明学万分同情地说,你呀,一辈子的事,就被这一口烧酒误掉了。
唐玉八大笑着说,天要下雨,媳妇要嫁人,无球法。难道我要搬石头打天?
这么说着,唐玉八的眼光突然绷紧了,就像钓鱼时,有鱼儿上钩,悬空的鱼线突然绷紧了。他看见聂明学喂养的那头黄牛极其悠闲地用嘴一卷,就把那团青草卷进嘴里。
自从聂明学牵牛来到草地,唐玉八的眼睛就一直不时瞅一下那头宝贝黄牛。村里人都知道,聂明学喂牛极其讲究,他割来喂黄牛的草,连一牙巴丝丝蜘蛛网也要仔细揩干净,才给牛吃。每天清早,聂明学要用苞谷面拌草料,把黄牛喂饱,才牵着它到外面转悠。所以,那头幸福的八百斤重的宠物,来到草地,根本就不吃什么青草,它优雅地站着,或者卧着,看主人抽叶子烟。
唐玉八看着面前油光水滑的黄牛,吞咽一口唾沫,说,聂叔,这头牛,你老人家喂它一年到头,就仅仅用它犁两天地,很不划算……我看,还不如把它出手了,一万三到一万五,现款,棒棒都打不脱……聂叔,你老人家要是想卖牛,就打我电话,牛贩子魏老五是我表兄弟,我跟他说一声,他出的价,保准比别人高……
聂明学举起铜脑壳烟杆,在树桩上轻轻磕几下,头也不抬,说,玉八,实话对你说,我喂这头黄牛,六年多了,它早成了我的老伙计,我会舍得卖它……一万三,哈哈,十三万,我也不卖。
唐玉八的眼睛顿时鼓大了,说,你是说十三万现款,你也不卖,真是怪事。
聂明学淡淡一笑,说,一点也不怪,它跟了我六年多嘛。
唐玉八说,聂叔,你说这话我信,你娃儿全在城里挣大钱嘛。
聂明学说,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唐玉八说,那是什么事。
聂明学说,是感情的事。牛通人性,是我的老伙计,双方有感情。就是这么回事。
唐玉八搓搓手,突然大笑起来,说,聂叔,感情多少钱一斤?感情值狗屁的钱……哼,我的媳妇跟了我一年多,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的娃儿才七个月,媳妇就跑到省外重新嫁人……你老人家说说,感情多少钱一斤?
聂明学轻声说,玉八,那是怪你天天醉酒,不理正事,家不像家,你媳妇寒了心,才抛下七个月大的娃儿跑到省外……还不要说,你一喝醉烧酒,就不分青红皂白,乱打媳妇……她是人,就算是一头牛,也不该这样对她嘛……所以,玉八,不是你的媳妇不讲感情,是怪你伤了她对你的感情呀。
唐玉八觉得眼睛里有点酸涩的东西在涌动,但是他竭力抹去那种软弱的东西,满不在乎地说,我喝醉了,确实下手不知道轻重……但是我一喝醉酒,就像撞到鬼,半点不由人……唉,我这酒瘾,是戒不了的。三天不吃饭,对我来说,球事没得。但是一天不喝酒,这简直就是要我的命……
聂明学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扭头看黄牛吃青草。黄牛根本就不饿,它吃那团青草,是因为那团青草就嫩闪闪的放在它伸嘴可以吃到的地方。它吃那团青草,是为了消闲,就像城里人嚼一片口香糖,喝一杯咖啡,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消闲。
这时,太阳穿云破雾而出,阳光直射到草地上,叶片间数不清的水珠,一齐大放光明。随着阳光普照,蜜蜂也多起来,它们在三叶草的花朵间起起落落,忙不迭采花粉。
唐玉八把第七十九只蜜蜂按进啤酒瓶后,朝仍然坐在水桶粗树桩上的聂明学挥挥手,说,聂叔,我先走啦,要是你想卖牛……我是说,聂叔,要是你有什么事想找我,就打我的手机哈。比方说,你老人家想买两斤牛角蜂泡的烧酒。我那牛角蜂酒,专治风湿麻木全身酸痛头昏眼花。
聂明学笑着说,得了吧你,又打广告。
唐玉八回家,用抓获的家蜜蜂喂了牛角蜂王,眯会儿觉,老母亲已颤巍巍的做好午饭。唐玉八端起碗,才吃几口,手机响,聂明学。唐玉八阴笑一下,哼,老聂,我就知道不出五个钟头,你老人家会打电话给我。唐玉八拿起手机接电话,挂断老聂的电话,就打电话给魏老五。
唐玉八激动万分放下碗,一路小跑赶到聂明学家时,魏老五的面包车已经停在聂明学家院子里。魏老五带着三五个小伙,一边给黄牛放血,一边跟聂明学讨价还价。
聂明学哭丧着脸,心情悲痛如丧考妣,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看见唐玉八来了,说,玉八,你说说看,你评评理,我的这头黄牛,八百斤重,刚得急病死了,魏老五才出价一千六百八……八百斤啊,一万多块钱的牛,才出一千六百八,哄鬼也不信……
唐玉八竭力装出满脸的同情,说,唉,聂叔,这头黄牛,要是活着,出十三万你老人家也不会卖。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牛有旦夕祸福……既然牛得急病死了,就得卖掉……价钱么,活牛有活牛的价,死牛有死牛的价……
聂明学说,对头,这牛刚死,膘力又好,八百斤重,绝对不止一千六百八。
唐玉八朝魏老五挤挤眼睛,后者会意地一笑。
唐玉八就斩钉截铁地大声说,聂叔,你老人家说得对,这头黄牛,绝对不止一千六百八。我看哪,魏老五,聂叔,你们双方,各让一下,就按两千六百八,怎么样,差球不多了吧。
聂明学只得认账。他眼泪花花地看着几个小伙子用一根杠子,好不容易才把黄牛从后门搬上面包车。唉,老伙计,对不住了啊,对不住了。
唐玉八见聂明学眼泪兮兮的,就笑着说,聂叔,你哭什么,当年,我的媳妇跑到省外嫁人,我也没哭嘛。这才死一头牛,又不是人。你哭什么。搬石头打天,它也活不过来了嘛。
聂明学说,它跟了我六年多,老伙计呀,说走就走了。
唐玉八说,这有什么稀奇,我的媳妇还给我生了个娃儿呢,还不是说走就走了,难道我要搬石头打天。唉,聂叔,今天早上,要是你老人家听我一句话,把牛出手,那就是一万多块现款呢。但是,牛儿死了,那就捡一文算一文吧。两千六百八,也差球不多啦。
聂明学说,对头对头,差球不多。
当聂明学看着面包车扬长而去,他感到自己像被牛角蜂叮了一嘴,全身酸痛,头昏眼花。
整个下午,聂明学无精打采,晚饭也没吃,天还没有黑就睡觉了。但是他睡不着,脑袋里全是黄牛的影子。他知道黄牛死得冤,早上他牵着它出门,还油光水滑健康壮实,怎么突然就口吐白沫死了呢。他想不通,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就这么翻来覆去。窗玻璃上露出淡淡的灰白天光时,他不知不觉沉沉睡着了。一睡着就梦见黄牛,一会儿是他用苞谷面拌草料喂黄牛,黄牛用水汪汪的大眼睛跟他说话。一会儿是他牵着黄牛到草地上放牧,黄牛悠闲地吃草,偶尔愉快地摆动几下尾巴。一会儿是他夜里起来撒尿,拉亮牛圈的电灯,伸手拍拍黄牛的脑袋,黄牛也会意地用大眼睛向他问好。后来,就看见魏老五他们给黄牛放血,然后开膛破肚,把整张牛皮剔下来,挂在树上,飘啊飘的……
还我的牛还我的牛。聂明学大吼着醒过来。他大口喘气,全身冒虚汗。他感到全身酸痛,头昏眼花。他摸过手机一看,呀,十二点五十分,自己竟然睡到午饭时候,这可是几十年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确信自己病了,症状就是全身酸痛头昏眼花。他想,得喝斤把唐玉八的牛角蜂酒才行。昨天刚得两千多块钱,花一百多块打斤牛角蜂酒,就当是老伙计黄牛请我的客嘛。
聂明学用冷酸汤泡半碗饭,勉强咽下肚子,就头重脚轻步履蹒跚,向唐玉八家走去。似乎,一夜之间,他就老去十岁。
还没有走进唐玉八家院子,聂明学就听见院子里闹嚷嚷的,像是吵架。他加快脚步,一步迈过公路边的排水沟,沿一条比较陡的水泥连户路走进唐玉八家院子。
唉呀,这是怎么回事。聂明学一看院中的场合,就惊呆了。
唐玉八哭丧着脸,一言不发,蹲在蜂桶边,看着已经被烧得黑乎乎一塌糊涂的牛角蜂。蜂桶还冒着烟子,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类似烧腊肉的焦糊气味。唐玉八的老母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左脚的裤子挽到膝盖处,一边抽抽噎噎的哭,一边用药水往脚踝那里搽。而唐玉八的女儿琴琴,则一边用手背抹泪水,一边指着唐玉八,大声武气教训不成器的爸爸。这会儿的唐玉八,根本就没有了当年醉酒打媳妇的威风,半点也没有,倒像一个做错事的娃儿,蹲在地上,半句话也不敢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任女儿教训他。
聂明学听了一会,算是大概听明白事情的原委。昨天晚上,唐玉八跟魏老五他们喝酒,深更半夜才回家。今天早上,琴琴从县城一回家,就跟奶奶一起到地里给苞谷施肥。别人家的苞谷已经一人高快出天花了,唐玉八家的苞谷才半人高。早些天,老母亲就催唐玉八给苞谷追肥,可是唐玉八磨磨蹭蹭到地里,随便撒几把化肥,就坐下来吃烟,然后就左手提一只空啤酒瓶,右手戴一只桔黄色胶手套,到有花花草草的地方,逮蜜蜂。琴琴和奶奶忙到中午,回家一看,冷火秋烟,唐玉八睡在床上直打呼噜,被子上、床沿上和床前的地上,全是他的呕吐物,臭气熏天。老母亲又气愤又悲痛,这种情况她每见一次就气愤一次悲痛一次。这真是命啊,老头子多年前因病去世了,儿媳妇也远走高飞了,剩下一个儿子,四十岁了,还是这个样子。这日子,真是没法子过下去了。老母亲颤巍巍去拉儿子起床,却被呕吐物滑倒了,崴伤左脚踝,痛得她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
琴琴实在忍无可忍,直接用赶牛的竹条,对准床上睡得正香的父亲就是几下子。她打的是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高中学生琴琴,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保持前十名,人也勤快,性格温和,阳光灿烂,根本就不像自幼没有母亲的孩子。琴琴从小由奶奶抚养长大,从小就为酒鬼父亲感到悲痛。此前,琴琴虽然无数次劝说过父亲,不要再醉酒,不要再好吃懒做,但是,琴琴从来不敢动手打父亲。今天,琴琴看见奶奶跌伤了脚,而父亲竟然还打呼噜,就情不自禁抽了父亲几条子。
唐玉八挨了打,终于醒来。他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看见老母亲坐在床前地上哭脸抹泪,琴琴怒目而视——这场面他早已习以为常——翻个身,侧向里面,继续睡觉。
琴琴把奶奶扶到院子中,找一瓶药水给奶奶搽伤处,就放一把火,把唐玉八视为稀世珍宝的那桶牛角蜂烧了。
唐玉八觉得事情不对,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他的牛角蜂已经全部报销。他气得脸色铁青,朝琴琴举起拳头。但是,当他看见琴琴那张长得极像她母亲的脸时,当他看见琴琴面朝他的拳头,丝毫也不躲避时,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松了,终于缩了回来。那分钟,他觉得好像有一股清凉的冷水直冲进身体,让他的头脑一下子冷静许多。他曾经用这拳头,在醉酒之后,无数次打过媳妇,直到琴琴七个月的时候,媳妇不辞而别。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用这个拳头,去伤琴琴这个可怜透顶的孩子的心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愧疚与不安,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他长叹一声,蹲在地上,看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牛角蜂们,竟然冒出了眼泪花子。好几千块钱啊,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聂明学走到唐玉八身边,弯腰,拍拍唐玉八的肩膀,说,玉八,昨天我就说过,你这一辈子,被酒误惨了……唉,琴琴如今长大了,你看你这个样子,哪里有当父亲的样子啊……
唐玉八吸一下鼻子,说,聂叔,今天,琴琴打我,训我,我心服口服。
聂明学说,那,你还不打定主意戒酒?
唐玉八无可奈何地说,不瞒聂叔,我打定主意戒酒,已经不下几百回了,戒不了啊。酒瘾就像几百只几千只牛角蜂,在我全身的骨头里钻来钻去,实在无球法,难道我要搬石头打天……
聂明学沉思半晌,说,玉八,听医院,可以戒酒,你要是愿意去,就去村委会打听打听,请他们帮忙联系一下。唔,联系一下。
唐玉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聂明学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说,玉八,还有牛角蜂酒么,从昨天中午黄牛得急毛病死了,我就全身酸痛头昏眼花。我想,得喝斤把你的牛角蜂酒才行。
唐玉八说,不多了,我去年泡的牛角蜂酒,还有四五斤,全给聂叔。
聂明学说,我最多买一斤,舍不得买这么多。
唐玉八说,聂叔,这几斤酒,全送给你老人家,不要一分钱。
文字编辑:邓昭海
本期编辑:张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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